七日談|北京篇:當古典遇上時尚
文/雲德
前幾天去郵局寄書,台階上迎面走來一位打扮入時的漂亮女孩,駝色的羊絨外套上別着一枚鑲嵌遠古饕餮森然雙目的精巧胸針,金屬冷光映着青銅的古綠,頸項上繫一條繪有黑白相間漢式雲氣紋的粉底絲巾,行走起來呈飄逸欲飛狀。好奇中抬頭一瞥,恰把女子與中國郵政門楣上的Logo框於同一畫面中。而源自西周青銅何尊銘文且融入翅膀動感造型的「中」字標識,賦予郵政服務以快捷、高效和無處不達的美好寓意。鑒於兩者皆古典文飾與新潮造型之奇妙組合的偶遇,無意中讓充滿活力的當下與遠古在瞬間撞了個滿懷,也把我眼裏的時空撕開了一道細密的罅隙,其聲音雖細若繡針刺破繃緊的絲綢,卻在心靈深處引發悠長反饋,給人以強烈的衝擊與震撼。
這些由戒備森嚴博物館「越獄」而來的古老圖形,既反差分明又顯格外諧和的巧遇,將人的沉睡記憶從線性時間塵封的靜默中迅速喚醒,掙脫「過去完成時」的語法牢籠,以「現在進行時」的方式鮮活地嵌入現實中的日常敘事,着實應驗了羅蘭·巴特所謂「符號」的意義在於編織當下的論斷。這一偶然發現,立馬激起大腦的快速聯想:類似洛陽漢墓壁畫中那象徵不朽旅程的《駟馬安車》,作為現代物流公司的標誌套印於一輛輛汽車上,在全國各地高速公路間疾馳;山東嘉祥、長清等地出土的畫像石上的《車馬出行圖》,亦廣泛應用於各種新版古文獻的裝飾圖案和文物旅遊的招貼畫上,充當着形象代言人角色;嘉峪關戈壁灘魏晉墓葬中出土的畫像磚《驛使圖》,一位面部獨缺嘴巴的驛使頭戴黑幘,身穿白袍,左手執棨,躍馬飛奔,其快馬加鞭、守口如瓶、不辱使命的信使精神早已褪去僕僕風塵,化身為一枚輕盈圖標,閃爍在郵政儲蓄的磁卡上……它們正從歷史編年的遺跡名錄中脫穎而出,轉型為參與當下生命體驗的活態詞彙。這些古物的再利用,重塑着現代人與歷史的關係:表明時間不再是單向疾馳的箭矢,而是可供溯洄、重訪乃至嬉戲的循環之流。人們在掃碼支付、接收包裹的一剎那,便與兩千年前的「寶馬雕車香滿路」和「驛騎如星流」完成了隱秘的共振,使今人在高頻率快節奏的生存焦慮中,覓得了一方來自時間深處的「壓艙石」。
不少激進的年輕人大多厭倦老一輩活在過去的生活方式,因為他們的確有大把的時光可消磨、旺盛的青春可揮灑,故而總喜歡一往無前地奔赴未來。這既會在無形中加劇經驗的碎片化和生活意義的流失,當然也是社會現代性熵增定律下無可挽回的必然耗散。此時此刻,如若將腳步稍稍放緩些,深情地回望一下歷史,固有秩序或可有效削減熵增帶來的加速度。且不說社會架構和生活習慣的延續,僅就日常裝飾而言,古典的紋樣無論是楚漆器上鈎連不絕的蟠虺紋,還是希臘陶瓶上首尾相銜的掌狀葉,其內在結構無不體現着高度的和諧、對稱與自成宇宙的完滿,它們皆是被歷史反復驗證過的高度形式化、精神化的「秩序原型」。類似漢墓中的車馬圖和雲氣紋,斧鑿般的線條或勾勒出車蓋如雲、駟馬齊驅的陣列威嚴,或幻化為一種既連綿不絕又充滿動勢的宇宙呼吸,本身便是一曲元氣淋漓的視覺禮樂,是對「秩序」的完美獻祭。將這樣的圖形秩序織入時尚經緯、品牌標識,無異於在信息爆炸的混沌世界裏,植入一枚枚微型「格式塔」。人們消費、使用它們,潛意識裏便是渴求一種視覺乃至心靈上的整合,是對審美混亂的某種嘗試性救贖。儘管葉芝曾無限慨嘆:「萬物崩散,中心難再維繫」,但這些穿越時空的圖形,或以其極富彈性和生命力的韻律,為我們找到一個審美化的替代且可辨識的「維繫」中心。
然而,最具深意的慰藉,或許更在於這「撞個滿懷」所蘊含的文明韌性的佐證。因為時尚標識轉瞬即逝,流行季風朝暮更替,但承載文明基因的古老圖形卻歷經千載劫波而不朽。它們見識過青銅在坩堝中沸騰,目睹過絲路駝鈴搖碎星霜,經歷過王朝的更迭與戰火的離亂。當漢代墓室中那套旨在穿越生死界限、駛向永恆仙鄉的車馬儀仗,從容駛入另一個完全陌生的邏輯軌道──成為現代資本與物流效率的象徵;當古時「置郵傳命」那份關乎家國血脈、文書王命的沉重託付,輕盈轉身為一枚關乎信用與財富流通的現代符號──這份舉重若輕的適應與轉化本身,便昭示着文明基因的強悍與韌性。它啟示人們,重要的並非古代馬車或現代二維碼的具體形態,而是其背後那份「連接」、「抵達」與「傳遞」的永恆渴望。我們在現代性迷宮中偶爾感到的迷失與無根,在此刻會被一道來自時間上游的光照亮:原來我們所屬的文化血脈,擁有如此驚人的穿越周期、化身千萬的生命力。這跨時空的相遇,就是一封無字卻振聾發聵的「來自時間的密信」,警示後人何為短暫,何為永恆?何為流變的表象,何為不滅的精魂!
事實上,諸如古物圖形悄然繡上當代衣襟,漢墓車馬馳入商業洪流,古代信使的足跡疊印於金融網絡,這場看似不經意的「撞個滿懷」,實則是文明在時間維度上一次深情療救與自癒。它既把亙古記憶化作當下星辰,以古老秩序撫平現代皺褶,更以其不朽的旅程,贈與漂泊的現代靈魂一份關於延續的篤定。我們終將明白,真正的時尚,或在於讓每個微小的此刻,都能與所有過往和未來,在針腳細密處悄然相逢。那儲蓄卡圖標上躍動的,何嘗不是「驛使」不朽的承諾?那郵政Logo中上下四條飄動的旗幟,何嘗不是物流暢達的象徵?而那飛馳的物流標識裏,或許也蕩漾着漢代車馬,意在駛向不朽的隆隆回聲。
(來源:大公報B2:大公園 2025/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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