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局解碼|以伊停火硝煙難滅 世界進入新動蕩期

文/秦 天

7月1日,以色列和伊朗達成停火協議滿一周,雖然雙方之間目前不再劍拔弩張,但中東地區仍有零星衝突,巴以衝突何去何從仍是未知數。大公報特邀專家解讀這場可能重塑中東格局的12天衝突,及其當中的地緣政治影響。

6月13日,以色列對伊朗發動大規模軍事打擊,伊朗以發射彈道導彈回擊。美國中途下場,於6月22日轟炸了伊朗核設施,旋即又促成以伊於6月24日停火。這場為期12天的隔空對戰改變了中東格局,再次印證世界進入新的動盪變革期,預警了一個更加危險、更不安全時代的到來。

開戰:老冤家矛盾大爆發

以伊開戰是雙方矛盾積累之後的一次大爆發,也是新一輪巴以衝突最驚人的後果。

以色列和伊朗是一對老冤家。1979年伊朗發生伊斯蘭革命,親美親以的巴列維王朝倒台,新政權則將反美反以作為外交政策和意識形態的支柱。以色列也逐漸改變對伊朗的態度,將伊朗視為頭號敵人和中東一切問題的根源。

6月13日,以色列「鐵穹」防空系統攔截來襲的導彈。(美聯社)

兩國之間最難以調和的矛盾有二。

一是核問題之爭。伊朗長期面臨外部安全威脅,尤其是在兩伊戰爭中遭伊拉克化學武器攻擊後,下決心啟動核研發。此後,伊朗不斷提升核研發水平,保留了擁有核武器的可能。以色列認為伊朗核研發是尋求核武器的幌子,伊朗擁有核武器將對以色列構成「生死存亡」的威脅,並從根本上挑戰以色列在中東的絕對軍事優勢。因此,以色列千方百計阻止伊朗擁核,早已制定軍事打擊方案,進行了多次模擬軍演。

二是地區霸權之爭。伊朗與以色列都致力於維護國家安全並擴展地區影響力,兩個都處於上升期的國家最終迎頭相撞。伊朗擴張地區影響力的主要手法是扶持親己軍政組織,包括黎巴嫩真主黨、伊拉克什葉派民兵、也門胡塞武裝,敘利亞巴沙爾政權、巴勒斯坦哈馬斯也屬於廣義上的伊朗陣營,統稱「抵抗陣線」。其中,哈馬斯、真主黨、巴沙爾政權就在以色列周邊,成為伊朗威懾以色列的前沿力量。以色列視「抵抗陣線」為巨大威脅,認為這是伊朗圍剿以色列的戰略布局,必欲除之而後快。以色列右翼勢力更是認為,只有打垮「抵抗陣線」背後的伊朗,才能實現以色列長治久安。

這場戰爭今年6月開打則有具體的觸發點。一是伊核談判逼近關鍵節點。特朗普重返白宮後,致力於達成新的伊核協議。4月12日,美伊啟動首輪談判,此後逐步推進,原定於6月15日啟動第六輪談判。外界普遍預期這一系列談判可能取得成果。以方認為,如果達成的協議賦予了伊朗鈾濃縮權利,等於保護了伊朗核能力,對以極為不利。同時,伊朗與美國達成交易,伊朗獲得制裁減緩,國力勢必增強,更是對以色列的重大威脅。於是,以色列果斷動武,一舉破壞伊核談判,打斷了伊朗與美國緩和關係的進程。

二是新一輪巴以衝突刺激。2023年10月7日哈馬斯突襲以色列,以色列深受震動,全面改變國家安全戰略,不僅要置哈馬斯於死地,也不再容忍周邊反以力量的存在。2024年夏秋之際,以色列對黎巴嫩真主黨發動大規模攻勢,真主黨損失慘重,被迫接受停火。受挫的真主黨難以支持敘利亞政權,這成為敘利亞政權垮台的一個重要因素。以色列則在此過程中越發自信,直接攻擊伊朗的企圖越發強烈。同樣是在巴以衝突的背景下,伊朗看到「抵抗陣線」受挫,無法像過去那樣身居幕後,而必須有所表現。新一輪巴以衝突爆發和延燒,將以色列和伊朗推到了直接交手的前台。

停火:只是按下暫停鍵

戰事在第12天戛然而止,但以強伊弱的格局已經奠定,以色列將繼續打擊削弱伊朗。

6月15日,伊朗德黑蘭市中心遭遇空襲,一名男子抱着一名受傷的女孩。(美聯社)

戰爭是檢驗國力軍力的最有效方式。經此一戰,以伊高下立判。在核領域,以色列多次空襲伊朗核設施,加之後來美軍對伊朗最重要的福爾多地下核設施的轟炸,伊朗的核工業能力受到極大破壞。這一點得到了國際原子能機構以及伊朗方面的證實。在空戰方面,以色列在戰爭初期有效打擊了伊朗防空系統,掌握了在伊朗空域的制空權,隨後進一步打擊了伊朗的軍事基地、導彈陣地。按照以方說法,以軍摧毀了大約1000枚彈道導彈,佔伊朗庫存的40-50%;摧毀了大約250個導彈發射井,佔伊朗庫存的三分之二。伊朗共向以色列發射500多枚彈道導彈,但打中關鍵軍事設施的情況不多。伊朗最初每天向以色列發射約100枚導彈,後期只能發射數十枚甚至更少,後勁嚴重不足。在傷亡方面,以色列開戰首日就打死包括伊朗武裝力量總參謀長、伊朗革命衛隊司令在內的多名高級將領,殺死9名伊朗核科學家,重創伊軍指揮體系和核領域人才。伊朗僅造成以色列28名平民身亡。在很大程度上,以色列對伊朗形成了降維打擊。

戰事雖然告一段落,但停火的基礎很不牢固。6月24日的停火和特朗普個人的干預有較大關係,而非雙方在戰場上打成平手後的自然結果。相反,以伊之間的力量差距進一步拉大。以色列建立了通往德黑蘭的空中通道,未來對伊朗進行階段性軍事打擊將較為輕鬆。一旦伊朗有任何重建軍力、重建導彈能力或恢復核能力的行為,以色列可以立即恢復對伊朗的打擊。如此看,以伊停火將在很大程度上複製2024年11月的黎以停火模式。在黎以停火模式下,以色列可以隨意破壞停火協議,打擊和削弱真主黨,而真主黨幾乎沒有還手之力。同理,以色列將通過反覆打擊,將伊朗維持在虛弱狀態,而伊朗對以色列的反擊將很難奏效。

在軍事對抗之外,以色列對伊朗搞政權更迭的情景也不能排除。以色列大幅削弱了伊朗的代理人、導彈能力與核能力,但反以的伊朗政權仍然存在,這仍是以色列的心頭大患。只有推翻伊朗現政權,以色列才有絕對的安全感。在這一點上,以總理內塔尼亞胡早已按捺不住,多次呼籲伊朗人民「起義」「推翻伊朗政權」。當然,策動政權更迭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觀察戰爭進程可以發現,伊朗民眾並不樂見由外力推動的政權更迭,伊朗國內也缺乏強大和有組織的反對派力量,特朗普政府對在伊朗搞政權更迭也興趣有限。無論如何,通過發動此次戰爭以及後續對伊軍事高壓,以色列為在伊朗出現政權更迭創造了條件。推動政權更迭將在未來以色列對伊政策中佔據更重要的位置。

展望:中東格局洗牌 須制定新政策應對

此次戰爭是以伊對抗的重大升級,也突破了美國未對伊朗本土採取攻擊行動的紅線,更是俄烏衝突以來全球範圍內最重要的國家間戰爭,其衝擊將是巨大的。

首先,以、美戰爭行徑是對國際秩序和國際規範的巨大破壞。以色列挑起戰爭,美國中途加入,嚴重侵犯伊朗領土和主權,嚴重破壞國際關係基本準則和聯合國憲章精神。以色列動武理由是伊朗即將擁有核武器。但截至6月13日,伊核談判仍在進行,解決伊核問題的外交手段並未窮盡,以色列悍然動武,嚴重衝擊國際核不擴散機制,其長期後果可能是加劇國際核不擴散風險。以色列將伊朗的高級將領與核科學家視同「恐怖分子」,大搞「定點清除」,甚至威脅伊朗最高領袖人身安全,這在道德上有污點、於法理上說不通,示範效應極其惡劣。

其次,美國政策搖擺、干預無方,導致國際安全治理更加混亂無序。美國是對中東最具影響力的大國,也是全球範圍內能有效約束以色列的唯一國家。最近二十年,以色列多次威脅打擊伊核設施,始終未付諸實施,重要原因之一是美國考慮到負面後果而不予放行。2024年4月和10月以伊兩度導彈互襲,拜登政府做了大量工作,要求以色列控制報復力度,向伊朗傳遞明確降級信號,最終將互射導彈限制為「單回合交手」。重返白宮的特朗普則脫離了此前歷屆政府的做法。他雖然重啟伊核談判,卻沒有堅決制止以色列動武,反而利用以色列軍事威脅向伊朗施壓,試圖逼伊朗在談判中讓步。戰事爆發後,特朗普政府沒有迅速對雙方尤其是以色列施加停火壓力,甚至表示「讓雙方打一打」,並於6月22日出兵攻擊了伊朗核設施。這一番操作固然與特朗普多變個性有關,但美國對以色列約束力下降,管控危機化解衝突的意願和能力下降,亦是不爭的事實。這恐怕是全球安全最大的不穩定因素。

再次,以伊朗為代表的反美力量遭受重大挫折,牽動國際格局演變和大國競爭走勢。中東反美力量自巴以衝突以來連遭打擊,伊朗在12日戰爭中的表現則是這一系列敗績中的最大挫敗。在可見的未來,中東反美力量將陷入低谷,很難恢復元氣,反美反以的意志和能力雙雙下滑。中東是反美勢力最活躍的地區。伊朗與真主黨、哈馬斯、伊拉克什葉派民兵、敘利亞巴沙爾政權、也門胡塞武裝一度組成了極具韌性的軍政網絡,堪稱全球反美力量標桿。這個打拚多年的反美網絡不到兩年就被打得七零八落,對全球反美力量都是衝擊。伊朗是俄羅斯、中國的重要戰略夥伴,俄羅斯是伊朗最大軍事合作夥伴,中國是伊朗最大貿易夥伴。伊朗衰弱難免對俄羅斯、中國有戰略上的衝擊,隱隱約約撬動着美西方與反美陣營力量對比的天平。

最後,這場戰爭打破了中東傳統的力量平衡,一個新的中東呼之欲出。多年來,中東地區缺乏主宰性的地區大國,沙特等阿拉伯國家、以色列、伊朗、土耳其四大力量起起伏伏,相互制衡,維持了中東地緣政治格局的相對穩定。2003年伊拉克戰爭後,伊朗及其領銜的「抵抗陣線」勢力走強,成為近二十年中東地緣政治的最突出特徵。以伊戰爭後,伊朗明顯弱化,以色列空前強勢,中東原有的四大力量平衡難以維繫。阿拉伯國家和土耳其面臨新的抉擇。如果兩方加緊靠攏美以,中東地緣格局將進一步向美以主導的方向偏轉;如果兩方與伊朗保持合作,將可能形成阿拉伯、土耳其、伊朗聯手制衡以色列的局面,這同樣是全新的中東格局。

以伊戰爭也給中國提出了新的課題。中國需要應對殘酷的國際政治和軍事鬥爭。以伊之戰是一個重要信號,說明世界仍不太平,美西方對反美力量的打壓並未放鬆,高科技時代落後更要捱打。在這個時代,中國更要準備經受風高浪急甚至驚濤駭浪的重大考驗。中國也需要制定新的中東政策。中東格局劇變,中國理應調整與中東主要力量的關係。以強伊弱之際,中國似應有意識地提升與阿拉伯世界及土耳其的戰略合作水平。中國還要處理好隨時可能復發的伊朗危機。以伊矛盾、美伊矛盾沒有徹底解決,伊朗危機可能反覆出現,也許會爆發新的戰事,也可能是伊朗國內出現重大變故。繼續維護中伊全面戰略夥伴關係、維護伊朗以及中東安全穩定,無疑需要更主動的戰略預置。

(作者為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中東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

(來源:大公報A24:國際 2025/07/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