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論 | 許鴻飛「肥女」的敘事

文/梁君度

今日開幕的第三屆香港國際文化創意博覽會的展廳內,一群青銅鑄就的豐腴女子正縱情歡舞,這些顛覆傳統瘦削美學的「肥女」雕塑,正是許鴻飛刀筆下的生命宣言。

筆者上周出席廣州《文立方》舉辦的美術作品展時認識許鴻飛先生。欣賞過許鴻飛的肥女雕塑後返港,隨即遇上《廣東美術百年大展》,本以為會看到許先生的肥女雕塑,可惜,他的作品未能與我熟識的著名雕塑家潘鶴、梁明誠的作品同台展出。

據知,自2013年始,許鴻飛的那些渾圓飽滿的軀體已跨越五大洲,在三十餘國留下65處藝術足跡,從巴黎香榭麗舍大道到秘魯APEC會議現場,從西班牙馬約爾廣場到洛杉磯市政公園,所至之處皆掀起歡樂旋風。西班牙市民連續七年迎接她們的新春生肖主題創作,當《吻》被馬德里政府永久收藏於公園時,許鴻飛欣慰道:「留下來就生根發芽了,永遠陪着他們的民眾。」

許鴻飛的雕塑語言,是一場對古典美學的徹底反叛。他以「肥女」為載體,將西方現代雕塑的形制灌注東方世俗精神——馬約爾《地中海》的渾厚體量、羅丹《達那俄斯》的流動線條,經他之手蛻變為彌勒佛式的憨態與市井煙火氣的交融。在《迎風》中,肥碩身軀與單薄單車的荒誕對比,迸發出「失控的鬆弛感」;《貝茜》腳踏電動獨輪車的當代母親形象,讓洛杉磯推嬰兒車的年輕媽媽們忍俊不禁,爭相與之合影。

這些看似誇張的形體,實則是精心構建的情感容器。當意大利觀眾在雕塑前起舞親吻,當英國行人駐足會心微笑,當伊斯蘭國家的民眾接納這份奔放的喜悅,「肥女」以跨文化的幽默語法消解了審美隔閡。正如清華大學肖鷹教授所言,這是「跨文化民間喜劇的身體狂歡」——那些「軟件化的堆積組織」與「喜劇誇張的飛動造型」,在巴赫金筆下的怪誕現實主義中,重構了全民平等的節慶式存在。

許鴻飛的世界巡展堪稱一部當代藝術外交啟示錄。他深諳文化傳播的階梯哲學:從最初的主動「走出去」,到進入主流文化的「走進去」;從被邀展的「請出去」,到反覆合作的「請回去」,最終實現作品永久「留下來」的五重昇華。在土耳其伊斯蘭教區,他忐忑於裸體雕塑的接受度,卻見民眾撫掌大笑;在意大利小城,滿街飄揚的中國國旗迎接「肥女」到來——這些場景印證了他的信念:藝術無國界,但需找到共情的密鑰。

當《廣東美術百年大展》未將「肥女」納入視野,這場缺席本身成為耐人尋味的文化癥候。傳統評價體系對雕塑的認知仍困守於「紀念碑式崇高」,而許鴻飛作品中市井的嬉鬧、肉身的歡愉,顯然衝擊着精英藝術的疆界。有評論曾尖鋭指出:「在許鴻飛雕塑群落中,找不到史詩應有的犧牲與沉痛」——這種批評恰恰暴露了審美權力的單一性。

但歷史終將證明,真正的藝術革新常誕生於體制邊緣。正如許鴻飛對泛市場化潮流的抵抗:「他只堅持自己的藝術主張,不迎合市場的胃口,不獨特則不創作。」

「肥女」的全球之旅,本質是中華文明精神標識的現代轉譯。她們以豐盈的軀體消解了「以瘦為美」的消費主義神話,用戲謔姿態重構身體政治。當西方評論家驚嘆於「肉體的自由與歡騰」。許鴻飛的刀鋒下,肥胖不再是生理標籤,這種將本土敘事轉化為人類共情的創造力,恰是文化自信的最高形態。

十年巡展路,許鴻飛的「肥女」從廣州雕塑院出發,既登臨洛杉磯市政廳的殿堂,又扎根嶺南村落的泥土;既承受過「缺乏悲情深度」的質疑,更收穫無數異國街頭的擁抱。這些肉身鑄就的歡樂圖騰,已在時空經緯間刻下深痕。它們的存在本身,便是中華文化在對話中確立自我的生動見證——藝術的價值從不由一紙展覽名錄裁定,而在每雙被點亮的眼眸裏永恒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