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談|香港篇:小得盈滿 一切剛剛好

小滿至,穀物將熟。

文/何志平

下周三是節氣「小滿」,我最喜歡小滿這一詞。

在中國二十四節氣中,逢「小」必有「大」,如小寒大寒,小暑大暑,小雪大雪。然卻只有小滿,沒有大滿。何為小,喻物之微;何為滿,意水多而盈滿。所謂小滿,便是滿而不盈,滿而不溢。穀物將熟,花未全開,月未全圓,萬物在將盈未盈之時,形成最美的弧度。小滿而未滿,小中有餘地,滿裏藏留白,一切剛剛好。

可今夜,我望着朋友手中的紫砂酒令杯,心中一凜,恍惚不知所以然,這到底是空了,還是滿了?

朋友收藏的酒令杯,是一隻古時行酒令用的杯具。杯內中央站立一童子,杯底開有一小孔。童子的左手從肘腕袖口處變為水平,手掌心向上。人向杯內斟酒時,酒不能沒過左手掌的背面,一旦越過,杯中酒會瞬間消逝,全部沒有了。眾人迷惑之間,仔細查看,方覺暗中玄機。原來童子手背下藏一孔,正居水平線,並與杯底貫通,酒注過滿,超了水平線,自然因「虹吸原理」傾瀉漏空。所謂「滿招損,謙受益」,古人巧思風雅,凡事不可貪嗔痴、不可求「滿」的立身之意,此刻淋漓酣暢,盡現於杯。

我平心靜氣,深深反思,一個杯能有多大?一間屋又能有多大?人生又能有多長?《易經》六十四卦中,沒有一卦全好,也沒有一卦全壞。只有一卦算是六爻皆吉,即「謙」卦,德性謙卑,喻為「日中則昃,月滿則虧。物盛則衰,天地之常數也」。巔峰時刻,「上則,亢龍有悔」。孔穎達疏,「上九,亢陽之至,大而極盛,故曰亢龍,此自然之象。以人事言之,似聖人有龍德,上居天位,久而亢及,物極則反,故有悔也」。若位居高位而不知謙退,則盛極而衰,不免敗亡之悔。

故而更多人喜歡「九五至尊」,因為進可「九六」,退則「九四」,意氣風發,飛龍在天。亢龍固然有悔,但不可再上,只能往下。最適當的位置,反而不是最飽滿的狀態。最好的還是可退又可進。萬事皆留有餘地,哪怕只有一步,即可撥雲見日、海闊天空。我反倒篤愛「九四」,潛龍於淵,無咎。一如傳統中國畫,最難是留白。白是空白、虛白、無白,是境界,是無限的空間,是維度提升的意猶未盡,是乾卦或躍在淵的臨界面,也是恍兮惚兮、其中有象與見白非白、白由心生的唯美意境。

空,即滿。空是狀態,滿是境界;空可能是現在,滿或代表未來;空是既定的,滿又是懷着希望的;空是要進取、追求需要的,滿更是叫停止、放棄想要的。宛若現代人為生活打拚,殫精竭慮,付出時間與精力,每日焦慮、「內卷」於房貸、就業、收入、教育等等,人生的憂懼集中在生存、發展、尊嚴與追求四個層面。就是懼於生命生活所需要的東西,亟需安全、食物、健康、保暖、消暑等;憂在想要的得不到,渴求快樂、幸福、尊嚴、信仰、青春、長生不老等。有些人甚至為了某種理想狀態中的生活,或為換置更大面積的房子、車子,每月縮食少餐,徒步,擠公車;或積攢幾個月薪水,只為一部最新款手機、一件名牌衣衫與奢侈皮包。不知不覺中,活成了被金錢物質操縱的奴隸,在虛妄中掙扎,並不開心。

但其實,生活中真正的「需要」很少,很有限,是人心中「想要」的東西實在太多。「想要」是慾望,是心魔,是一件痛苦的事;「需要」是無所謂,是一件快樂的事。「想要」和「需要」僅僅一線之隔,有時候「想要」的,往往不是真的「需要」。

我們究竟「需要」東西本身,還是「想要」東西所代表的身份、財富、品味等涵義象徵?我們活在意志和表象的「有為」世界裏,慾望蒙蔽了雙眼和心靈,固執地以為這就是真實的生活。然而一空聲萬有,心空容萬物,當放手各種「想要」,發覺擁有了更多「需要」。身心安頓,不貪不戀,珍惜該珍惜的,執著該執著的,看破該看破的,放下該放下的,亦可真正快樂、自在了。

想起那年深秋,夜晚漆黑如墨,我人在紐約,身上還習慣性穿着香港秋天的薄裝。喧囂的街上寒風蕭瑟,但住宿的房間尚沒有供暖,室內空氣冷冽。我整個晚上都蜷縮着身體,好不容易捱到天亮。自小生活在南方的我,第一次感覺到如此寒冷。暖和,素來對我就如每天呼吸空氣一般理所當然,從不覺珍貴。哪知失去的那一刻,方真正體會到擁有的可貴。我為此前的無知忽略而懺悔感恩。人從不會自覺「小滿」而小滿,只因認識了「空」,進而開始珍惜小滿。

人生不求太滿,小滿即是圓滿。不滿是遺憾,過滿當悔咎。只有小滿,既空且滿,已滿實空,才是恰到好處。

這樣,既是空了,也是滿了!

(來源:大公報A12:文化 2025/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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