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談 | 香港篇：烏溪沙的麻鷹
七日談
2025.04.22 09:4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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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鄭培凱
住在烏溪沙，落地窗朝着吐露港波平浪靜的海灣，天氣晴朗的時候，可以看到日落餘暉，在水面鋪灑金光，繪出千姿百態的圖案。一輪紅日墜入海灣對面的山巒，在最後三四分鐘，變化多端，氣象萬千，先是閃爍刺眼的金光，然後隨着八仙嶺的浮塵與嵐氣，呈現靉靆的橘紅。若有飄浮的雲層閃過，就像在案板上切開了新鮮的橙子，讓人聯想到周邦彥的《少年遊》：「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很有點溫婉香艷的感覺。落入山脊的片刻，日頭突然轉為朦朧的暈紅，像隔着錦繡羅紗的水晶球，剎那之間，從天穹墜落，隱去了燦爛的身影，留下一片迷茫的霞光。
傍晚時分，我喜歡坐在陽台上，看晴空中風雲變幻，日落月升。有時痴痴望着海灣的波谷，冥想億萬年之間，滄海桑田，彼時此際，山崗是否是山崗，海灣是否是海灣。眼前的山海交錯，是大化有意為之，還是不經意的地殼變動，是真是幻，在億萬年後成了我作息與俱的美景。
曾經有許多年，每天一大清早，牽着妻子的手，沿着烏溪沙的海灘，從渡頭灣村，一路沿着長徑村的海濱小徑，走到馬鞍山的濱海長廊，呼吸清新而帶點鹹澀的空氣，任憑熹微時分的海風輕拂髮茨。幸福的感覺愉悅而且真實，深深鏤刻在記憶當中，回想起來總是鮮明如畫，完全不受時間的磨蝕。偶爾會看到低飛的白鷺企立在水邊，不曉得是欣賞海灣的寧靜，還是等待魚兒游過，準備奮身一擊。這一帶蚌類很多，不過都深埋在海灘底下，想來鷺鷥的長喙沒有雷達的本領，無法探知蚌貝躲藏的位置。倒是有許多小螃蟹，大概就是廣東文人稱作「禮雲子」的蟛蜞，不知死活，在沙灘上探頭探腦，舉手作揖，招惹鷺鷥來襲。
或許是年事漸長，也許是冗事太多，免不了案牘勞形，早上出門散步的習慣，逐漸減少，最後變成只能在傍晚時分，放下身邊冗務，跨出落地玻璃門，在陽台上觀海，看世事浮沉。不禁想起曹操寫的《觀滄海》一詩，講到：「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生活中減少了海邊散步，或許是年齡強加於體能的遺憾，也有違醫生囑咐的養生之道，但在陽台上還能觀海，感受海風吹拂的溫馨，一樣看日落月升，開放胸懷，與天地自然混為一體，可算作自我安慰的一種心理治療吧。
在陽台上觀海，就發現了前所未曾經歷的驚喜，原來可以瞻望麻鷹的翱翔，在天地間翻騰上下，御風而行，為山海交錯的寧謐帶來了無窮律動。麻鷹，學名黑鳶，是香港常見的猛禽。我最先注意到麻鷹的迅猛與機智，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帶領我們的行山隊，翻越港島山脊到達大潭水庫，在水庫堤壩上欣賞風景，觀賞壩下魚群聚集的場景。我們從堤壩上扯下幾片麵包屑，扔到水庫中，就有大群游魚前來吞食。令我沒想到的是，突然就有幾隻麻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俯衝而下，瞬間叼起魚隻，振翅而去。速度之快，只能說是電光石火，眨眼之間就撈取了鮮美的食糧。這就讓我想到歷史上的契丹與女真族描繪的海東青，是東北地區最敏銳猛厲的鷹隼，宋遼期間的繪畫中還有「海青襲天鵝」的圖像，以及海青作為族徽的記載。《滿洲源流考》記載：「海東青。羽族之最鷙者，有海東青焉。身小而健，其飛極高，能擒天鵝；搏兔，亦俊於鷹鶻。」康熙皇帝還寫過一首詩，讚揚海東青的神俊：「羽蟲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數海東青。」還描寫海東青捕獵前後的迅猛姿態：「軒昂時作左右顧，整拂六翮披霜翎……勁如千鈞激砮石，迅如九野鞭雷霆。原頭草枯眼愈疾，砉然一舉凌高冥。」康熙的詩句大概想到了王維《觀獵》所寫：「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是北方草原猛禽霸峙天宇的寫照，不料我居然在香港郊野公園，遠離高樓大廈林立，在山林環繞的大潭水庫，得以親眼目睹同樣是「身小而健」的麻鷹，表演了一齣「砉然一舉凌高冥」的戲碼。
麻鷹的個頭不大，身軀只有五六十厘米，但翅翼展開來，卻有體長的三倍之多，劃過長空的姿態，是造物主想像羽族翻騰，達到平衡的極致。麻鷹飛翔，平時矯夭優雅，襲取獵物則如雷霆電光，動靜協調快慢有節，有如貝多芬與莫扎特的四手聯彈，讓觀者應接不暇。我在陽台上觀賞麻鷹，一般是看到鷹擊長空之後，伸開翅翼的悠然滑翔，從烏溪沙村的南頭，向海灣遨遊，繞了一圈之後，再拔高北向，飛過我們的屋苑，消失在氣流升降的流動之中。
本地的環保組織對麻鷹的生存十分關心，開展過一些宣傳活動，向人們普及麻鷹的生態價值，呼籲人們保護麻鷹。他們指出，麻鷹對人類有益無害，在自然界扮演了清道夫的角色。烏溪沙海灣一帶，時常漂浮着海洋生物的屍體、腐肉、魚屍、鳥類及小型動物，這些都是麻鷹的主要食物來源。樹叢中隱藏的鼠類，以及麻雀之屬，也是麻鷹的獵食對象，總之，可以保持自然界食物鏈的平衡，確保生態環境的穩定。
我不是觀鳥迷，也不是積極的環保主義者，但非常贊成保護麻鷹的主張，也相信自然界的平衡需要我們的關注與保護。在我眼裏，烏溪沙麻鷹的愜意翱翔，就像蘇東坡在《赤壁賦》中說的「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在自家的陽台上可以看到麻鷹自由飛翔，也真是生活中的一大愉悅。
（來源：大公報B3：大公園 2025/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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