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 | 孤殘青年用殘缺雙手叩響非遺之門　一錘一畫重塑人生模樣

（香港文匯報記者 石華 深圳報道）「他們的手甚至握不穩筆桿，但每一筆都鐫刻着向命運宣戰的勇氣，這種震撼直擊心靈。」中國工藝美術大師、中國輕工大國工匠曹愛勤博士在看完深圳孤殘青年的作品後用「震撼」來形容自己的心情。經過慎重考慮，曹博士決定收四位孤殘青年為徒。4月伊始，一場溫馨的帶徒儀式在深圳市寶安區社會福利中心舉行。當寶新戈、寶松亮、寶龍雨和寶新望四人從曹博士手中接過《師承關係證書》後，這場雙向奔赴成為美談，非遺的文化基因從此在特殊血脈中扎根。這場師徒結緣的背後，是寶安區社會福利中心200餘名孤殘人士奇跡的縮影。 

「95後」的新戈，生命軌跡是烈火淬煉的重生。十八年前那場吞噬童年的火災，在他全身烙下猙獰印記——十指盡失，肘關節不能正常伸展，連言語都化作零落的斷章。

剛來深圳市寶安區社會福利中心時，新戈已經10歲，當時他很膽小和內向，眼神中總會展現出不安與迷茫，每當有人試圖接近，他總會本能地退縮。新戈的情況得到了內地民政部門的關注，他們為新戈先後進行了4次植皮和上肢鬆解手術，盡最大可能使他恢復皮膚功能和上肢功能。

在寶安社福中心工作人員和社會各界人士的關心幫助下，新戈嚴重的心靈創傷被慢慢地撫慰，身體也已經基本能夠實現生活自理，更重要的是內心逐漸打開，有了自己的愛好追求和浴火重生的勇氣。由於這些孤殘者皆在寶安社福中心長大，因此都冠姓為「寶」。

香港文匯報記者第一次見到新戈時值冬至，他正在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工作室裏認真刻瓷。冬天的寒冷並未打消他刻瓷創作的熱情。2017年，初次接觸刻瓷的新戈感到好奇和敬畏，「瓷器本身就脆弱，究竟是如何將圖案刻到瓷器上去的？」這份好奇心驅使着他去探究奧秘。

刻瓷之難，不僅難在盤子材質本身脆弱易碎，對於新戈來說，光是拿好小錘和刻瓷刀這件事，都需要反覆磨合練習。他借助手套和殘指的縫隙，拿着小錘在方寸間的瓷盤上艱難推進，從剛開始時磨得起水泡，甚至破皮流血，直至後來生成老繭。

「在最難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要放棄？」面對記者的提問，新戈果斷地搖頭，緩緩地表示，「我不能像正常人一樣有那麼多的選擇，好不容易找到適合自己的技能，如果放棄，就失去了一個讓自己成長的機會。」

這些年，新戈學習了刻瓷、滑板、書法、樂高、視頻剪輯等技能，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他在「刻瓷」上展現出了非凡的才華。如今，他不僅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工作室，還收了兩名小徒弟，立志成為一名非遺刻瓷傳承人。

當新戈在小錘與瓷盤的碰撞聲中尋找生命的節奏時，松亮正用針管筆在紙上描繪着霓裳羽衣。跟新戈一樣追求夢想的松亮已經創作了300餘幅作品，並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畫展。

松亮，這位「95後」的女孩從出生就帶着命運的烙印：先天性腦癱導致的運動功能障礙，讓她的左手完全失能，右手連托舉手機都顫抖不止。可當0.5毫米的針管筆觸上紙張，千年風韻便在她指間流轉。

松亮是不幸的，一出生就患先天性重度殘疾，7歲時被安置到寶安社福中心。2004年，來到社福中心第一個晚上的松亮內心充滿了不安，這種情緒讓她一夜未眠；松亮卻又是幸運的，不僅在社福中心得到了很好的照顧，而且還認識了很多小夥伴，其中就有龍雨和西芬，相同的境遇讓三人成為了好友。

生活總在裂縫中透出微光，當松亮顫抖的右手第一次握住畫筆，命運的裂痕便開始生長出藝術的紋路。從跟隨老師臨摹線條，到自行創作古風美人，她每天伏案3至5小時，針管筆在0.5毫米的精度間遊走。「經常畫到手軟，但聽見別人誇『有天賦』，我就覺得活着很有價值。」

香港文匯報記者注意到，松亮的作品大多數是一些絕美的女子，而從畫中女子的眼神裏，彷彿看到了她內心深處的獨特表達。她深知，自己無法改變身體的現狀，卻能在繪畫的世界裏重塑靈魂的模樣。

除了繪畫，讀書也是松亮愛好之一。在眾多書籍中，《白夜行》是她特別喜歡的一本書。每當夜深人靜，她便會輕輕翻開這本厚重的書，隨着雪穗與亮司的腳步，穿梭在東京的陰暗與光明之間。她說自己不僅僅是在閱讀一個故事，更是在尋找一種共鳴，一種在逆境中不屈不撓、相互依偎的堅強。

「00後」的龍雨與松亮命運相似，都因先天性殘疾的不幸遭遇來到寶安社福中心。腦癱後遺症和手指側翻畸形，讓龍雨從小就失去了自理的能力。兩歲時的她，記憶中只有被抱入社福中心那一刻的溫暖。過往的模糊，或許正是上天對她的一種溫柔，讓她少了一些痛苦的回憶，多了一份開朗與堅韌。

2017年，當寶安社會福利中心的方老師教新戈刻瓷時，龍雨眼中迸發出渴望的神情。儘管老師因她的條件建議改學繪畫，她卻固執地請求「給我五分鐘嘗試」。拿起不到100克重的小錘，對她已是極大的挑戰。然而她那份專注與堅持，最終打動了方老師，成為了他的弟子。

「剛開始真的很難，刻一個『靜』字就花了我近三個月的時間，感覺時間在刻刀下凝固。」龍雨輕撫瓷盤上的紋路，彷彿觸摸舊時光。她最心疼的不是艱辛的學習，而是刻廢的瓷盤。「每次刻瓷都精神高度集中，生怕敲碎了盤子。最便宜的盤子也要幾十塊，我不想浪費一分錢，那些瓷盤承載着我們的夢想。」

採訪的過程中，龍雨常常望着窗外。儘管生活在寶安社福中心，龍雨從未放棄過對外面世界的嚮往。她渴望認識更多與她年齡相仿、生活在正常環境中的同齡人，更渴望向非遺大師學習技能，讓自己以後的生活可以有更多色彩。

對於曹博士的到來以及成立工作室，龍雨等人期盼已久。寶安區社會福利中心相關負責人表示，「過去幾年，一直想引進名師對孩子進行系統培訓，這次我們終於夢想成真。」

「藝術能喚醒潛能，技藝能重塑人生。」在帶徒儀式結束後，曹愛勤博士告訴香港文匯報記者，她將先從藝術理論素養入手，築牢專業根基，再因材施教引導創作，尤其是結合景德鎮陶瓷資源和孤殘青年現有的刻瓷基礎，共同創作陶瓷系列衍生品。「我希望孩子們在創作中重拾自信，成為非遺的繼承者與創新者，未來能在國家級工藝美術大師認證中取得突破。」

愛心築夢 讓孤殘童在「母愛」中成長

在寶安區社會福利中心，儘管許多孩子因先天性殘疾的身體條件限制只能24小時臥床，但在專業人員的精心照料下，這些孩子從未患過褥瘡，每一個房間更是聞不到一絲異味。這些工作人員因為長時間與這些孩子接觸，已經形成無法割裂的一種親情。吉靜，就是代表之一。

「這是我第一份工作，大概率也將是我整個職業生涯中的最後一份工作。」36歲的吉靜來自廣東梅州，2008年，護理專業還沒畢業的她就來到寶安區社會福利中心實習，後因表現優秀，畢業後成為福利中心的一名護理員，她和孤殘人士的故事就此展開。

翻開吉靜的工作日誌，那些數字背後躍動着生命的溫度：早上4點半就要開始準備沖泡牛奶和米糊；6點到7點餵早餐、打掃衞生；10點餵輔食；11點半到12點半餵午餐、打掃衞生；12點半到2點護理員要準備果汁和水果；2點餵食水果……護理員每天24小時「三班倒」不間斷護理這些孤殘人士。

「我們的工作重複性比較多，但對細節要特別注意。」吉靜說，長期臥床的孩子每隔兩個小時要翻身拍背；有些沒有吞嚥功能的孩子餵米糊需要兩人協作，200毫升的米糊需要半個小時才能勉強餵下；更換尿布就需格外小心，因殘疾孩子身體特殊，不能像正常的孩子一樣更換，動作快了怕孩子不舒適，動作慢了怕孩子着涼……

長期的彎腰工作讓護理員的腰部或多或少都有些不適，束腰帶成為這些護理員的標配。魔術貼與肌膚相觸處，常年勒着淡紅印痕，宛如頒發的勳章。

家人從不理解到鼓勵

「我自己的孩子知道這些哥哥姐姐，剛開始時不理解，她總是問『媽媽，到底誰是你的孩子』。」談及此處，吉靜尷尬地笑了一下，尷尬中似乎有一種愧疚。「但好在孩子很懂事，跟她講了這些哥哥姐姐的事情，她會說『媽媽，你去吧，他們比我更需要你』。」

在這座被愛重塑的宮殿裏，每個生命都在書寫自己的奇跡。寶安區社會福利中心成立於2002年，這裏的工作人員用二十三年如一日的堅守，將需要餵飯穿衣的嬰孩培育成能自立創作的少年，將曾經癱瘓在床的孩子托舉向藝術的殿堂。

去年5月起，寶安社福中心以「心有夢想、遇見未來」為主題，先後在青少年宮、群眾藝術場館、大型商超等地開展特殊群體非遺刻瓷、紮染蠟染、繪畫串珠等優秀藝術作品巡展，累計吸引近六萬人觀展。這些作品也將亮相於今年5月的北京首屆兒童福利與服務業特別展區。這些孤殘青年，如今正以刻瓷為舟、畫筆為槳，駛向傳統文化的海洋。

非遺瓷刻：瓷器上的「敲擊」藝術

據澎湃報道，刻瓷（又稱瓷刻）是指用特製的刀具在瓷器或瓷板的表面上刻畫、鑿鐫各種形象和圖案，集詩文書畫與刻鏤於一體，融匯筆、墨、色、刀而形成的中國傳統藝術。

目前，瓷刻已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更被多個省市列入省、市級非遺名錄。

（來源：香港文匯報A14：中國專題 2025/0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