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談|香港篇:今日穀雨 等一場與自己的久別重逢

貴州黃果樹瀑布氣勢磅礡。(新華社)

文/何志平

穀雨來,百花落,春將盡春色不老,夏將始夏意漸濃。穀雨後,隨之而來的是綠肥紅瘦,百穀生長,人間無寒,一片芳菲水向暖。漫步街頭,細風拂面,溫暖又柔和,帶着春夏交替的花香與泥土氣息,忘了天色,忘了時間,半是消磨,半看牡丹初綻,「一年好景,無過於此時」。

次日醒來,雨水滴答,風煙裊裊,紫荊花落了,碎成了瓣,又凝成了詩。我最喜歡聆聽雨聲水聲,此刻歡悅立於窗前,捧一盞清茶,看一樹濃綠,靜聽一場雨落。那一刻,心中的天涯彷彿近在眼前,雨水的聲音穿越時光,直擊靈魂深處,如同溫柔的樂曲,輕輕填滿你人生所有空隙。

想起幼時,我住在天台屋,那時候的雨聲,全是稀哩嘩啦,驚天動地。響雷轟隆轟隆之後,漫天雨水傾瀉而下,直直打落到地面,一個勁兒往階磚撲去。雨點打在屋頂上,義無反顧,勢若破竹。天台屋,也忙着緊緊回應。就這樣一整晚,你來我往,我往你來,急急堪如瀑布。我感覺雨,簡直下到我身邊來了。後來,我們搬家了,一家人住進用玻璃窗把露台封密改建而成劏房的「騎樓房」。於是,我聽到的雨聲,不再是劈裏啪啦,而是咚咚鏘鏘,恍若雨點敲打玻璃,輕輕重重輕輕,錯落有致的連韻律都清脆可聽,慢慢地又匯成一股股細流沿窗台屋角潺潺瀉下。各種敲擊聲與滑音密織成樂曲,間伴着母親夜晚起來抹掉窗隙滲入雨水的背影,網住了春夏一切詩意,醉了整個童年。

到了中學,學校門口有百多級的階梯。我每日上學,都要拾級而上,也算是一種體能訓練。少年男兒,人人都不服輸。記憶中,似乎從未有人說過辛苦二字。下雨了,百多級樓梯上,一行行、一片片、大小不同、花色各異的雨傘,與紅紅綠綠的雨衣,高高低低、熙熙攘攘地向前湧動。雨點滴落傘布,卜卜卜的聲音,宛如自然低語。我撐着傘,聽雨珠在傘頂起舞,彷彿演奏一曲天籟之音。一時間,雨水與汗水交融,順着少年們昂起的額頭流落臉龐。我們在雨中嘻嘻哈哈,肆意說笑玩鬧,自有流年的一份熱情與歡喜。雨聲越來越大,我們一個個嗓門更大。

十八歲,我隻身去了美國留學。在那裏,我竟發現,原來雨聲也會寂然無聲。雨點掉下,滑落草地,倏而不見,根本得不到半點回應,無法產生任何共鳴。有晚凌晨,我尚在加趕功課,忽而窗外傳來隱隱歌聲。我推開窗,外面下着雨,一快要畢業的同學坐在樓下走廊,望着漆黑天空,一個人低哼着卜戴倫的《Mr. Tambourine Man》。我情緒飄落,頓覺天廣地闊,為何只留下一個孤獨的我困於房間?為我搖鼓開道的那個人在何方?凝思間,隔壁的窗戶接連打開,一道道歌聲傳出,我不由也細聲跟唱其中。

八十年代初,我從美國返回香港中文大學執教。課間休息時,屋外突然狂風大作,吐露港瞬間陷入一片迷蒙。暴雨驟然落,乍然歇,如夢般,垂愛於希望,又戛然停止一刻,重燃希冀之火。在希望、失望、欣喜、落寞之中,雨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我霎時悵然若失、無限感傷,情不自禁想起幼時那別樣的下雨天,驚覺雨怎麼亦無聲,看得見卻聽不到?後來,又搬入市區。在高樓大廈、車聲人聲的鼎沸喧囂裏待久了,可能人亦老了,我竟恍然已聽不出雨聲了。

曾經,作為公僕一分子,我部分時間要在地區裏往復工作。好幾次,遇上了滂沱大雨。剎那間,我衝動莫名,只想丟開雨傘,奔入雨中,任雨拂過,憑雨點拍打,在雨水中感觸徘徊。我好想聽見雨水灑落皮膚時的聲音,好想感受雨點落下的衝擊,還想接收雨點摩擦的重量與溫度。我需要雨聲,還要雨水;我要聽得到、看得見,還要抓得着。彷彿只有這樣的淋漓盡致,才能給我那麼一點實在感。

二○一○年春夏之交,我跟隨香港邵老先生內地參訪團的每年一度一遊。那次沒有大山古蹟,只有大大小小的瀑布。眾人從貴州黃果樹瀑布,一直穿行到了陝西與山西交界之處的黃河壺口瀑布。我一下車,遠遠就被瀑布聲音吸引住,徑直追尋着那聲音而去。瀑布啊,瀑布,你想說什麼?要說什麼?會說什麼?它吶喊着,如獅吼虎嘯,猶萬馬嘶鳴,穿雲破霧。是將那千年萬年的日月風雪勞頓拋灑乾淨,還是把人之一生的苦難鬱悶一瀉而下?它歌唱着,從巨石岩峰中衝出,化作一條巨龍,昂首翻山越嶺,向前,向前,再向前。

我陷在若水的境界中,陷在瀑布的水聲中。任水霧打濕衣衫,也不忍拉開距離;任水聲振聾發聵,也不願錯過這分分秒秒的相惜相知;任每一種感覺席捲而來,又奔騰而去。心回歸於零,復又原始,清新而自然。

去年春末我在太平山行山途中,雨水突落,抬頭放眼,水天茫茫。我頓足觀雨聽雨淋雨讀水,享受着厲雨中的無助與孤獨。山河故里,明月清風,此心安處是吾鄉。人生其實亦不過大小雨,千言萬語靜水深流,何以言何能言與誰言。經歷了大雨,也就看淡了人生。讀懂了小雨,也就了然人生。我待穀雨,催開草木滋養成長,從此山海春色萬物從容,見山水,見天地,見人心,等一場與自己的久別重逢。

今日穀雨,又下雨了。

(來源:大公報A13:文化 2025/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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