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談|上海篇:DeepSeek之後 詩人何為

《機器人大師》書中插圖出自波蘭藝術家達尼埃爾·姆魯茲之手。(作者供圖)

文/周立民

人大概從出生就缺乏安全感,充滿着對這個世界的恐懼,否則怎麼會哭着降生的呢。沒有錢,擔心日子過不下去,生活沒保障;有了錢,擔心別人覬覦財產……焦慮,擔心,恐懼,時時伴隨,這種安全感的匱乏,大大影響我們與世界萬物、與人類自身的關係。比如我們與動物,按說以人的傲慢應當有充分自信才對,事實並非如此。我曾開玩笑,人常常這樣預設與動物的關係:要麼牠們吃了我們,要麼就是我們吃了牠們。

科幻小說,不論多麼「幻」,總歸是創作者意識的一種表達,其中不乏一大堆安全感的焦慮。波蘭的科幻小說大師斯坦尼斯瓦夫·萊姆的《機器人大師》開篇一個故事就是《如何拯救世界》,就是我們始終覺得這世界不安全。不是外星人要毀滅地球,就是我們人類得意忘形行為失控自毀地球,接着再是英雄橫空出世來拯救……這幾乎已成科幻小說習用套路。我不是科幻迷,科幻小說讀得不多,對《機器人大師》感興趣,是因為這裏面兩位大師製造了各種「機器人」,其中有一款「電子詩人」。它還是一個能夠不斷學習的智能「電子詩人」,小說裏的這段敘述,契合讓當下很多人憂心忡忡或惴惴不安的話題:AI會取代我們嗎?──哪怕不是當下,而在未來。

人有思想,難免自私,DeepSeek這樣的人工智能出來後,驚訝和歡呼聲還沒有過去,新的問題就來了:它會取代我們嗎?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但是,人卻笑不起來,反而是「細思恐極」。想多了頭疼,還是看看小說裏是什麼狀況吧。《機器人大師》有一章《特魯勒和克拉帕烏丘斯的七次遠行》──特先生、克先生,正是兩位機器人建造大師的名字──其中,特先生滿腦子想法且經常躁動不安憋不住想法。他讀了八百二十噸關於控制論的書和二十萬噸詩集後造了一台會寫詩的機器。「在一個又一個擴展部件加上去後,這台機器變得巨大無比,彷彿是一座纏滿了電線和燈管的小城,電線胡亂地交織在一起,就連魔鬼也理不清頭緒」。看來這台「電子詩人」顏值不佳,且頗佔地方,主要是此作出版於一九六五年,還沒有進入電腦時代,作者頭腦中的工業遺存太多,要在今天恐怕就不會這麼寫了。但是,它會寫詩啊,且能不斷學習,最初只能寫古典詩,後來連現代詩也精通了。問題就來了,那些「肉體」詩人帶着一決高下的心理來拜訪過電子詩人後坐不住了:

當第二批來挑釁的普通詩人找上門時,電子詩人出口成章,一首充滿現代色彩的新派詩歌吟誦出來,令在場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啞口無言。而他創作出的第二首現代派詩歌差點讓一位享有盛譽的大詩人因為自愧不如而背過氣去,要知道這位詩人可是得過兩次國家大獎的,公園裏還立着他的雕像呢,從此以後,每個詩人都想挑戰一下電子詩人,他們帶着裝滿手稿的手提箱和文件夾,從四面八方趕來,就是為了要與電子詩人在賽詩大會中一決高下。電子詩人讓每個挑戰者朗誦他們創作的詩,而他在聽完之後很快就掌握了那首詩的風格和手法,隨後通過公式計算,創造出一首風格手法完全相同,可是卻高明許多的新詩。

問題鬧大了,有一名年長的抒情詩人氣得自殺了,又有兩位年輕的先鋒詩人步其後塵。安全感匱乏後,本能的自我保護是攻擊:「眾多詩人開始了一系列的抗議遊行運動,強烈要求要對電子詩人簽發禁令,但其實除了他們以外,根本沒有人在意這件事。甚至可以說,報紙雜誌的編輯都對電子詩人青睞有加,因為電子詩人可以使用成百上千個不同的筆名,按照編輯的要求迎合讀者的口味,迅速寫出任何主題、任何風格以及任何長度的詩篇。人們為了搶先一步讀到電子詩人的大作,甚至不惜在街上為搶奪一份報紙而大打出手,可能一首詩還沒讀完,報紙已被別人從手中搶走。街上隨處可見讀了詩以後沉醉其中的人們……電子詩人的詩家喻戶曉,人人都會背誦,空氣中瀰漫着美妙的韻律。更有一些天生對詩歌情有獨鍾的人,有時會被那獨具匠心的比喻和別出心裁的音律弄得神魂顛倒,昏迷不醒。」DeepSeek之後,詩人何為,詩人還要寫詩嗎?

AI寫作,是狼來了嗎?這樣的題目攪動着中國文學界,甚至上了全國「兩會」。有人說,AI寫作可以取代百分之九十五的作家創作,但還是堅挺地認為,人類至少還有百分之五的尊嚴。也有人在暢想「人機共創」的美好明天,並宣稱:技術從來都不是人文精神的敵人。對現實常常視而不見的作家詩人們,這一次對技術現實如此敏感,足以證明這個時代人類與技術密不可分。然而,有時候,我在想,寫作作為人類古老的技藝,在今天既然跟不上時光的腳步,那麼又何必趕得如此氣喘吁吁呢,表現得鈍感一點不好嗎?我們既然宣稱技術時代更應堅守人文精神,那麼,精神需要給社會提供更穩定的價值,而不是慌裏慌張魂不守舍。《機器人大師》裏的電子詩人的結局是,被鬧得在自己的星球裏待不下去了,被賣到鄰邦星球。這是萊姆的預言嗎?他是未來學家,我不是,我不會預言,我只會輕輕地告訴自己:埋頭讀你的書就是了。

(來源:大公報B2:大公園 2025/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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