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書展2024 | 作家班宇:書寫時代的「溺水者」
(香港文匯報 記者 張帥、黃依江)二零二三年,懸疑劇《漫長的季節》引發熱議,成為近年來豆瓣評分最高的內地劇集,後更斬獲釜山影展大獎。劇名來自該劇「文學策劃」、85後東北作家班宇的一篇小說,劇集結尾那場落在所有人身上的大雪,靈感則取自班宇寫在小說集《冬泳》封面上的一句話:「人們從水中仰起面龐,承接命運的無聲飄落。」在內地作家中,以班宇、雙雪濤、鄭執等為代表的「新東北作家群」,被認為以「子一代」的視角,回望和記錄着他們的「父一輩」。
班宇日前作客香港書展,以「比所有的季節更漫長」為題開講。接受香港文匯報記者專訪時他透露,很喜歡香港,西西、倪匡、馬家輝等香港作家的作品都曾讓他愛不釋手。
班宇出生在瀋陽鐵西區,這裏曾被譽為「中國重型工業的搖籃」,數百個「新中國工業史上的第一」誕生於此。然而,在命運齒輪的轟鳴聲中,幾十萬人的生活軌跡發生天翻地覆的巨變,正如《冬泳》小說集中的《盤錦豹子》裏所寫,年輕時的姑父孫旭庭第一次來「我」家時「滿面紅光、精神十足」,而中年的他,被生活擠壓至發出豹子般的吼叫。世紀之交時,無數東北下崗工人的命運匯聚成一滴滴苦澀的淚,無聲地埋進沉默而厚重的黑土。
作為一名出生於東北大地、成長於世紀之交的作家,班宇在步入文壇不到十年的時間裏,迅速進入大眾視野。從「始於東北」到「走出東北」,他的作品始終聚焦那些時代的「溺水者」,在荒寒與溫情交織的美學表達中,隱喻歷史與現實,為時代洪流裹挾下的困頓人群正名。
今次《冬泳》與班宇一同亮相香港書展,這是他的處女作,也是他的一部代表作,第一版於2018年9月上市,2023年由台灣新經典文化出版社推出了繁體中文版。書中收錄了班宇的七篇小說,着重落墨20世紀末和21世紀初,父輩們面臨生活巨變時的感受與抗爭。
「父輩的落差感反映到我筆下」
「對於我的小說創作來說,『鐵西區』是一個我首先的創作背景和創作環境,畢竟我的個人記憶很多都是在鐵西區完成的,包括童年和少年時期,還有一部分青年時期。」班宇說,雖然他沒有經歷當年企業轉型的變革,但是他的父母以及父母的朋友都是親歷者,所以他的所有小說裏,「有一半都會涉及下崗或者鐵西區這樣的類似背景。」
《冬泳》融入了大量的東北日常口語、俚語、諺語、土話,還有方言特有的修辭方式和修辭習慣,形成一種既帶有濃厚的東北風味,又充滿着改革時代特有氣息的敘述語言。在敘事角度上,則多是從孩子的角度去敘述父輩的故事,儘管故事是「我」講出來的,但是故事的主體卻並不是「我」,而是「我」的父輩們。
為故事結局留白
「父輩的落差感折射到我身上,反映到我筆下。」班宇稱。在一些文學評論家看來,儘管班宇的小說不少是以第一人稱書寫,但是所謂的「我」,仍然只是一個觀測者,用一個更形象的表述來說,就是「我」只是一個取景器,以「子一代」視角,帶着讀者去回望「父一輩」的故事。
班宇以「比所有的季節更漫長」作為今次出席書展的講座主題,很大程度源於去年《漫長的季節》的熱播。在這部劇中,由演員范偉飾演的樺林鋼鐵廠火車司機王響,因兒子意外身亡,他的二十年被困在了「漫長的秋天」裏。
如何理解「比所有的季節更漫長」?班宇認為,小說和電視劇都想表達「時間在人身上留下的痕跡」,人到中年後,不再是按照線性時間去活,生命計時方式不再是一秒、一分、一月、一年,而是被一個個事件所切割,有時因為一件事,可能五年無法釋懷,可能十年揮之不去,因此「最漫長的,是等待重逢的那些時間;最短暫的,是每一次重逢」。
「要往前看,別回頭!」《漫長的季節》中王響在最後一個鏡頭中對着那輛自己年輕時駕駛的火車大喊。班宇曾說:「結局是作家的終點,也是閱讀者的終點,但並不是所有人與事物的終點。」在創作上,他則常用這種一以貫之的「電影式」敘事手法,以期為小說結局設定下漫長的回望空間。
熱愛音樂 注重敘事的節奏感
「在寫作這件事上,要我說經驗,就是得多讀多寫,除了多讀、多寫、多嘗試之外,我好像給不出太好的辦法。」班宇說,年輕寫作者其實不必擔心投稿無門,很多文學期刊都會很認真審讀那些自由來稿,「盡量多寫一點,別怕不好」,他一直在以這個點來鞭策自己。
班宇大學所修專業是計算機,畢業後當了十多年的樂評人,直到快30歲,參加了一個徵文比賽獲了獎,方才正式以寫作為業。據班宇透露,熱愛音樂的他連續十年保持着每年聽300張新唱片的紀錄,音樂對他的影響一直特別大,他會在寫小說的時候注重敘事的節奏感,不僅是語言的節奏,也包括段落和段落之間的節奏。他的小說裏有些段落看上去比較長,但讀起來因為有節奏感,並不困難。
俗話說,好風憑借力。班宇介紹,《冬泳》中的大量細節,不僅源自班宇的記憶,也有別人的記憶,比如當父母在講述過往時,會忽然流露出某個細節,如果他覺得這個細節也許在某個故事中起着相對重要的作用,他就會把它記錄下來,日後用在作品中。
班宇還透露,在寫作調節上,他經常會寫完一篇所謂「先鋒實驗」的作品,就會再寫一篇現實主義作品,用這樣的方式來平衡寫作狀態,調動寫作慾望。此前,他保持着兩年一本小說的節奏,但是他表示自己想要的寫作狀態就是不太勉強,避免「今年我必須發表三部作品」將自己迅速耗盡。
現場直擊:在平滑世界裏發掘尖銳與空白
在「比所有的季節更漫長」講座上,班宇詳談了自己的成長經歷,形容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的瀋陽「年輕的力量以一種幾近危險的姿態在發展」,他與同齡人聽歐美樂隊,去Livehouse看演出,而父輩卻迎來下崗潮的命運。小說《冬泳》的背景設定幾乎都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至2000年初,因為這是令他感到劇烈轉變的時代。
2004年左右,班宇開始產生明確的想要表達的衝動。他開始撰寫樂評,直到2017年,才開始書寫自己的成長記憶,於是誕生了《冬泳》中工人村系列小說。「我想把那些人是怎麼活、怎麼活下來的,告訴給大家聽。」
東北文學地域性會消失
近年的電視劇《漫長的季節》甫一播出便爆火,班宇說自己早在2009年就見過導演辛爽,其樂隊Joyside在瀋陽演出,印象深刻,但直到辛爽拍了《隱密的角落》,他們才開始真正的交流。「一般導演喜歡拍東北的冬天,但他呈現了東北的秋天,如果你留意,王響(范偉所飾角色)回憶相關的畫面都是溫暖、金燦燦的色調,因為那是他那一代人的黃金時代。」班宇說,「往前看,別回頭」是他和導演都想傳達的,人們有時不能回頭,有時是不敢回頭,但即使不能不敢,心裏響起的還是《再回首》的旋律。
班宇覺得東北文學的興起是基於一種共同的經驗,因大家曾經歷了同一時代,經歷了同一場改革,長沙、武漢,都經歷了工廠的崩解,才會對他的創作有所共鳴。「這些作品的生命會長久,但接下來對它們的探討,可能與東北的地域性不再有那麼強的關聯。」他認為,東北文學的興起是一次「回眸」,但呈現出的地域色彩,在下一個時間段不會再次出現。
「上次來香港,我去深水埗的唱片店,從地鐵站出來之後,兩邊都是賣手機殼和手機貼膜的店舖,我感到那條街跟瀋陽的一條街很像,忽然覺得世界摺疊了那麼一下。」班宇發現,千禧年之後不同地方之間的地域性差距開始逐漸被抹平。「在今天,無論是影像還是小說,面對的挑戰之一,就是如何在平滑世界的美學裏,還能發現尖銳的、空白的部分,並且把它描述出來。」
班宇希望未來的寫作可以在文學領域做一些革新。「這些革新與地域性色彩無關,而是題材和表述形式上,可能是更實驗性、更先鋒的,與『此刻』更加接近。」
十分喜歡香港愛讀香港作家小說
班宇告訴記者,自己以前來過香港,十分喜歡這個城市,「吃得好,能逛的地兒也多,唱片店也都特別好。」他還專程來香港參加過Clockenflap音樂節,與朋友一起看演出。
他說,自己很喜歡香港作家。在他看來,西西帶有獨特的「童話寫實風格」,用「頑童的感知」書寫香港;馬家輝的《龍頭鳳尾》加入了方言,講原汁原味的香港往事;倪匡的「衛斯理」系列科幻冒險小說,則曾經是風靡內地學生群體的讀物。這些香港作家的作品,都曾讓他愛不釋手。
話你知:「新東北作家群」崛起
蕭紅的《呼蘭河傳》、端木蕻良的《科爾沁旗草原》、蕭軍的《八月的鄉村》等作品,曾以童年回憶和生活經驗展開創作書寫東北。王瑤先生在《中國新文學史稿》中,將這些作家命名為「東北作家群」。近年來,三位東北青年作家班宇、雙雪濤、鄭執逐漸以「新東北作家群」的姿態登上文學舞台,成為「東北文藝復興」熱潮中的青年作家代表。
「新東北作家群」這一概念,最早由華東師範大學教授黃平在2019年提出。他認為,他們在創作上的共性是都回應了東北上世紀九十年代「下崗潮」的主題,運用新現實主義寫作手法,展現「隱藏在地方性懷舊中的普遍的工人階級鄉愁」。
相似的童年經驗和記憶影響着「新東北作家群」的文學創作,使得他們的作品在主題內容、語言風格和人物形象塑造等方面具有許多共性,比如,拉倒、撩閒、隔路、炸毛這些東北方言,都貫穿於他們小說的敘事中。而不管是雙雪濤的《平原上的摩西》《飛行家》,班宇的《冬泳》《逍遙遊》,還是鄭執的《仙症》《生吞》,幾乎也都是以「子一代」的視角講述「父一輩」的故事,為「失語者」發聲。這些「新東北作家群」的作品具有強烈的東北地域文化色彩,使被遺忘的「東北」重回主流視野。
(來源:香港文匯報B05:副刊專題 2024/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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