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通博賅 因難見能——讀邵盈午新著《石濤傳》
為石濤立傳誠非易事,尤其是傳主作為一位不斷「跨界」的不世出的天才,集畫家、書法家、詩人、哲學家、畫論家、佛學家、造園家於一身,乃一罕見的「複合構成體」,其藝術上的開張性、開合度如此之大,在歷代畫家中罕有其匹,從而實至名歸地成為明末清初以來最傑出的畫家。有鑒乎此,欲為石濤作傳,一個顯見的難題是,作者必須擁有與石濤大致相埒的文化積累、學養修為、器識知見,如是方能實現創作主體與傳主之間的「視界融合」。但由於歷史條件與文化語境的懸隔,欲臻此境,豈易倖致?
然而,當讀罷邵盈午的《石濤傳》後,筆者深感作者着實擁有多種跨學科知識的豐厚積累;正是這種「積累」,使得邵先生足以遊刃有餘地通過他獨到的審視眼光與對史料的讀解方式,贏得了他的自主空間。隨着文本的漸次展開,作者往往會不斷地變換視角,從而充分展示出作者的多重「身份」。
首先,作者是著名詩人。唯其如此,他才能以詩人的方式去闡發石濤的「一次性生存」和「一次性創造」(也實際上是在強調石濤的不可模仿性與複製性)。在作者看來,石濤精神追求的邊界與他生命經驗的邊界是高度重合的,包括它生前未獲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而他偉大的藝術理想卻因之此得以實現,這些都構成了他命運的一部分,從而成為一種傳奇。石濤用自己燃燒的生命見證並闡發了偉大藝術的真諦。
在邵先生的筆下,石濤正是以這樣一種特立獨行的生命樣態展開,在遵循傳記求真、典型化等原則的基礎上,作者又力求凸顯全書的詩性效應。所謂「詩性」,不僅指全書具有史詩的質性(包括恢宏的結構、深厚的歷史內涵與鴻大的篇幅等),也包括作者從整體上對石濤的詩性觀照方式以及高度詩化的審美書寫,從而形成史與詩的融合並存,力圖使二者交相映發。
如所周知,「搜盡奇峰打草稿」是石濤一貫秉持的重要藝術理念;若跡其由來,此一理念的形成,未嘗不可追溯到他的「三上黃山」。至於石濤「三上黃山」的遊歷過程,史書上只是一筆帶過,而邵先生卻因難見能,用了數萬字的篇幅展開表現黃山帶給石濤的審美震撼、藝術激動與心靈感悟。茲例舉如下——
……來到黃山,我才發現,造化的大手筆最忌雷同,你看這眼前的奇松,或如老僧俯,或如仙鶴立,或踞如虎獰,或屈如盤螭;或伸臂邀客,揖讓多情;或蟠若龍騰,翻雲作雨;或矯夭欲拿空,化龍飛舞。它們不與繁花同凋謝,但與煙雲共死生,這是何等雄強的生命力啊!」
「造化」是渾朴、齊一的、無待的。當畫家將此付諸筆墨表現時,如果過分雕鑿則傷其自然,過分陳腐則缺失生氣,過分拘泥則缺乏天趣,過分牽連則弊亂壅塞,這都是畫家不悟「一畫」大法、不知一切皆從氤氳中化來、不解分闢混沌之理所造成的。
此皆高度詩化的精妙筆墨。由於作者的詩人身份,故他始終以詩人之心體物,以詩人之眼觀物,靈思飛揚,神與物遊,在靈感的閃電下與石濤眼中的萬物合而為一,從而化自在之物為為我之物,最終提升到「神動而天隨」的創作境界,進而揭示出石濤為之醉心不已的那種「天地之大美」。此類看似無關宏旨的筆墨,作者之所以以高妙的詩筆出之,旨在具體呈現「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石濤究竟如何從「黃山」這一「歷史現場」挹取自然法象與創作靈源,進一步強化其生命的見證感 ,並由此生髮出巨大的意義場(這實際上也為石濤日後的筆墨實踐以及「一畫論」的創發構成了隱秘的內在關係),匠心在焉。
其次,作者是淵博的學者。從《石濤傳》看,作者在哲學、歷史、文學、藝術、心理學諸方面都有着深湛的修養(這正是這部傳記獲得成功的重要前提)。若溯言之,在我國傳統文化的語境裏,所謂哲學、歷史、文學、藝術與詩學,其實都是一體化的,原無此疆彼界之分。具體說來,若無哲學的眼光與深度,詩人只能是「賦詩必此詩」,吟風弄月、顧影自憐而已;反過來說,若無詩人的激情與靈性,哲學家恐怕只能是從事邏輯推理的思維機器。再具體到書畫家,若無哲學意識與詩家靈悟,恐怕只會淪為一個其俗在骨的匠人。正是從此一悟解出發,邵先生在《石濤傳》中,絕不滿足於單純的史料整理以及常見的那種年譜長編擴展式的寫法,而是通過各個章回間的秘響旁通,伏採潛發,多角度、全方位地展示出石濤作為一位罕見的「複合構成體」在哲學、歷史、文學、藝術、詩性諸方面的綜合創化力——他不宗一家而博採眾長,不求新異而奇氣盤鬱,不逐時流而生面別開,法法我法,守正出新。有鑒乎此,作者鈎深探微,擘肌分理,宏微兼用,直析骨肉以還父母。從這裏,我們欣喜地看到了一種久違了的將哲學、歷史、文學與藝術一體化的源遠流長的傳統,一種歷史的穿透力,一種「吾道一以貫之」的大手筆、大境界。
複次,作者又是一位頗具見地的藝術理論家,著有《<詩品>解說》《<畫品>解說》《<書品>解說》《<書譜>研究》等學術專著。這種豁蒙導滯、抉隱發幽的理論功力,無疑大有裨益於《石濤傳》的撰寫。例如石濤的「一畫論」,一直以來,澤惠歷代畫家甚多,影響綦巨。對此,邵先生作出了自出機杼的精妙讀解——
流貫於《苦瓜和尚畫語錄》中的種種般若飛花般的靈智之語,以及無一字凡響的識力筆力,無不是以「圓識」、「圓通」、「圓融」為前提的,它具有從文字般若到實相般若的一切觀照妙用,體性堅凝,常住不壞。它無疑是石濤「化書捲為吾性靈」的一大奇跡,是從「畫法」向「畫論」、從藝術向哲學的又一次「跨界」。它再次證明:石濤的天才性就體現在他具有遠逾時人的高度哲學意識。畫法、畫理、畫論,在石濤那裏,是一種充滿激情的哲學思考方式,是一種洞徹一切的圓照。它使人回歸本體,回歸自然,從而獲得神光的普照。石濤不僅為後人留下了一個奕奕煌煌的珍貴文本,更以其「侔諸後世其論不刊」的哲學深度與理論價值而穿越時空的厚壁,進入人類文化的經典殿堂。
「一畫」大旨,盡歸於斯。立論警切,光氣迸出,此等無一字凡響的識力筆力,足徵作者具有萬捲蟠胸的曠觀達識,故能透過表層膚象而直逼本源,斬截透闢,浚人靈思。再如作者對「法」的論述——
「大道如夷,而民好徑」。如今從藝者,只一味臨摹,學古,不依道而行,而好用智巧,然莊周之著書,李白之歌詩,皆無所用其智巧,而天下之智巧莫能及也。故知法可言,而法之意則不可言。大匠之運斤,率然不經意,而輪扁之巧無以過,從知法必須「近乎道」,餘則不足論矣。
簡括弘深,鋒發韻流,化書捲氣為一己之性靈。作者胸中若無通觀卓識,斷難發出如此掇皮見真的悟道之言。
寫至此,我忽然想到了曹子建所言:「有龍泉之利,然後議於斷割」。過去我總認為「石濤傳」是一個不能輕易染指的大題目,若無扛九鼎掃千軍之手筆,難免枘鑿。讀罷邵先生的這部因難見能的《石濤傳》,我的這一隱憂總算渙然冰釋了。全書文采斐然,陳義高遠,加之作者融通綜賅的學養,再輔之以詩性盈溢的筆致,終使此書成為當下傳記中不可多見的上乘精品。快讀之下,情難自已,遂援筆分述所感。至於當否,殊未敢自是。倘使讀者能夠直叩原作,自在取寶,此正筆者寸衷之所願。
作者葉剛,著名兒童文學作家,資深出版人,葉聖陶先生之曾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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