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在香港的故事

文/許禮平

1949年勞軍美術義展會大合照,後排左三為黃永玉

今年6月13日,畫家黃永玉病逝於北京。8月24日恰值他的百年冥壽,謹以此短文寄託哀思。

 

首次來港

 

1946年黃永玉首次來港,是持中山大學劉侖的介紹信,找《華商報》外勤記者黃新波(版畫家)。戰後百業凋殘,說照顧是難,說謀事也是難,但都被黃新波扛上了。用黃永玉的話說﹕「新波把我安排在灣仔的一間稱作『南國藝術學院』的房間裡的6張課桌上,白天在英國文化委員會的圖書館和美國新聞處圖書館裡找書看,晚上再回到那6張課桌拼成的牀上睡覺⋯⋯後來我就離開香港到別處去了。」

 

廖冰兄收容

 

1948年黃永玉第二次來香港,從台灣撿命而回。這回「望門投止」,依然是黃新波幫忙。新波拉他去一個聚會,近尾聲時向大家介紹,說:「他剛來,連住處也沒有,誰家裡可以供他吃飯和鋪張牀的?」漫畫家廖冰兄迅即應允收容招待。黃永玉後來很感概地説:「只是第一次見面,他把人世間壯麗的慷慨處理得那麼輕率而瀟灑。」「第二天下午,我帶了箱子、鋪蓋以及一大堆畫框、畫架,『進駐』了廖家(灣仔謝斐道)。」黃當時沒有工作,當然沒有收入。基本上在廖家寄食。難得的是廖氏夫婦從無怨言,殷勤招呼。

 

狗爬徑棲息

 

寄居廖家總有許多不便,後來樓適夷拉黃永玉遷去九華徑,租住23號,月租50元,算很便宜了。九華徑原叫「狗爬徑」,是個小農村,卻聚集了許多文化人。「那裡住了作家王任叔、張天翼,後來又到了翻譯家蔣天佐和女詩人陳敬容,又來了評論家楊晦,來了作家巴波和夫人李琦樹,然後是詩人臧克家夫婦和小兒子,作家端木蕻良、單復,漫畫家方成,畫家朱鳴岡、陽太陽一家,作家唐人全家,作家考蒂克、李岳南、耿庸,政治家余心清。」黃永玉說:「房子全是我找的,大家美稱我為『保長』。」

 

《勞軍圖》鉅製

 

1940年代後期,解放戰爭如火如荼。1949年10月1日,新中國成立。10月14日,廣州解放。當是時,香港各界發起「勞軍」,亦即眾籌助餉。美術界舉辦勞軍美術義展,由11月25日起,一連5天在華商總會禮堂舉行。其時展品300多件,參加者百餘人,售款悉數作勞軍之用。

 

這次義展,黃永玉與李流丹合作木刻鉅製《勞軍圖》。其時黃永玉雖然窮得不得了,竟花錢買大木板(長10呎,寬2呎,厚吋2,重80斤),自己運回九華徑,自刨、自打稿。這是勞軍義展會中最突出的作品,後由一位周先生以港幣300元認購。

 

黃永玉與李流丹合作木刻鉅製《勞軍圖》

勞軍義展之前,《大公報》先有勞軍義賣。黃永玉送去木刻9幅,每幅10元,均售出。當時《大公報》副刊大公園作者號召「稿費勞軍」,黃永玉在大公園連載的政治漫畫「猴國之命運」稿費,亦捐獻勞軍。勞軍義展期間,黃永玉更積極參與為觀眾速寫畫像、剪影。前者10元一件,後者5元一件。其實,黃永玉當時生活艱難,據葉靈鳳日記1951年5月28日載:「晚間,黃永玉以畫一幅欲發表,並立即預支稿費拾元。」另外,黃永玉與友人在灣仔美利堅餐廳吃飯,吃完才發覺大家無帶錢(或是根本無錢),急喚救兵葉靈鳳來找數,等候之間,黃以豉油畫了張神仙魚為報。可見,黃氏與一眾老友的窘境。

 

大公、長城謀食

 

解放之初,許多畫家北上投入新中國的建設中去,而黃永玉卻仍留在香港戰鬥。老實說,畫畫這一行在香港是難以謀生的,人稱畫家是「餓死老婆瘟臭屋」。黃永玉經嚴慶樹、羅孚之介紹,在《大公報》《新晚報》任副刊美術編輯臨時工。前幾天,《大公報》老前輩常婷婷大姐告訴我:「想當年,他(黃永玉)在報館工作時,我常站在旁邊看他畫漫畫。」黃永玉多才多藝,他還曾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和編輯《長城畫報》,在該畫報發表文章和畫作。其時他創作的喜劇《兒女經》拍成電影,在香港和東南亞上映,極為賣座。

 

為工運發聲

 

共和國成立之初,中英之間在香港有不少摩擦。如電車工人大罷工,引發警民衝突的羅素街事件。黃永玉寫《無名街報告書》在《文匯報》發表,聲援罷工電車工人。旋又有東頭村木屋區大火,引發後來的「三一事件」。港英藉機遞解司馬文森和劉瓊、舒適、馬國亮等多人出境。黃永玉寫《一定再見》在《文匯報》發表,算為被逐老友一壯行色。

 

命好運好

 

其後黃永玉北上,任中央美院版畫系教授,作育英才。惟其時運動頻仍,黃也飽受折騰。十年荒誕之初,北京有「首都紅衛兵革命造反展覽會」,黃永玉木刻《勞軍圖》作為黑畫懸掛於第三館「橫掃社會上牛鬼蛇神」示眾。幾年後,黃為宋文治畫的貓頭鷹,更在黑畫事件中榮列榜首。這些厄境,黃永玉都能化險為夷,除了有貴人相助之外,不能不說他命好運好 。

 

重臨香港

 

1980年代,黃永玉重返香港。當時側聞他以百張畫作,易得旭和道赫頓大廈一單位作居所。關於此傳聞一直沒向黃老求證。賴少其夫婦曾登此豪宅造訪,一進門口,曾菲大姐略一審視即脫口而出:「副總理級待遇!」

 

黃老在赫頓大廈居住10多年,時常喚榮寶齋駐港辦雷振方、港大藝術系的萬青力,到其府第吹水,一解思京之情。筆者偶爾也去拜訪請益。有一次見其書房書架頂端,有蜥蜴攀爬。黃老說是他飼養的,任牠自由活動,牠肚餓時身體透明。筆者有點怕這隻小恐龍,嗣後很少登黃府。

 

再後來黃老北返,建萬荷塘,邀筆者去玩,還畫了簡單地圖,說明所在位置。但筆者慵懶,也怕打擾老人家,一拖20年,到2016年夏,在黑蠻兄安排下,才再登京華黃府拜謁。黃老客氣,贈書贈畫。書是《無愁河的浪蕩漢子》,題字:「禮平仁弟多年不見時在想念中。」畫是《採菊東籬》,題句幽默,末再補兩行則是:「禮平仁弟二十餘年不見,持舊稿以贈。」足覘老人的念舊和練達。

 

1990年,黃永玉草書七言聯贈筆者:「樓船夜雪瓜洲渡 鐵馬秋風大散關」
2016年,黃永玉繪《採菊東籬下》贈本文作者許禮平
2018年,黃永玉(左)在北京萬荷堂與許禮平傾偈

(來源:「和平文化」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