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月和她的散文:活在中國文化的滋養裏

林文月主演的紀錄片《他們在島嶼寫作:讀中文系的人》(2015)劇照。

文/谷中風

今年5月26日,知名學者、作家兼翻譯家林文月在位於美國奧克蘭的家中逝世,享年90歲。她的譯作《源氏物語》《枕草子》以及散文廣受讀者喜愛。在《林文月論林文月》一文中,林文月畫了這樣一幅「自畫像」:「天生有一種多愁憂鬱的性格」、「天生有一種嫻靜莊重的外表」,「文字裏的她,也確實比現實中更勇敢且恆毅」。我們從她的《回首》《讀中文系的人》《擬古》《寫我的書》等散文集中讀到的,正是這樣一個林文月。

評論界認為,林文月為台灣女性散文開創了不同的風貌,她的作品「溫雅如玉、文如其人」。有的評論者把林文月比作六朝人物。在中國歷史上,六朝是文化自覺的時期,也是文人風骨凜立的時期。林文月的散文滲透的正是這樣一種自覺與自立,而這又得益於她對中國文化精神的持守以及從中獲得的文化滋養。她在名篇《讀中文系的人》裏這樣寫道:「任何一個國家都沒有理由不珍惜其傳統古典,因為傳統古典是民族血脈之所秉承,也是民族自尊之所依託。」「中文系的人最重要的任務是在傳遞我們的傳統文化──從各個角度和立場,小心翼翼地承擔我們的古典文學的保護者,甚至於發揚者。」「我們是一群充滿自信與朝氣的傳統文化之傳遞者。我們明白自己肩負着神聖而嚴肅的責任,我們也有弘毅的知識和勇氣。」

傳統文化傳遞者

時下有些以「文化」之名的散文,流於百科式文化常識介紹加上一番迂闊議論和空洞的情緒。其實,在網絡發達的今天,教科書式的知識一搜即得,又何勞作家之筆。林文月的散文看似從尋常處着眼,譬如窗外的景色、橱中的舊書,甚或一句古詩、一張照片,卻流露出充沛的文化生命力,給人以心靈滋養和思想啟迪。我以為,她的散文是真正的「文化散文」,文中滿溢的文化感即來自她對民族文脈的體認,也離不開她作為文學研究者的學術積澱,又和她的人生經歷有很大關係。

僅從《讀中文系的人》這部散文集中,我們便可讀到林文月對《詩經》、曹丕、曹植、陶淵明、孟浩然、晏殊等的研究心得。比如,關於「悠然見南山」和「池塘生春草」的賞析,綜論前人詩評,提出應在整體作品的脈搏起伏中感知詩意,在《蒙娜麗莎微笑的嘴角》一文中又將這一看法延展為藝術欣賞的態度,指出欣賞蒙娜麗莎微笑的嘴角「不宜使用放大鏡觀察,而應退後幾步,在充分的距離外,從容的心靈下欣賞」。這些學術感悟被她融入了散文創作之中,故而我們在閱讀時,看到了中國古典文學起伏的脈搏,也感受到其中生發出來的感人力量。

在散文中,林文月多次寫到自己的童年,「跟許多人一樣,我的童年也有不少溫馨甜蜜的故事,只是較別人多了一種複雜的彷徨感。這是由於我生在一個變動的時間裏,而我的家又處在幾個比較特殊的空間裏;時空的不湊巧的交疊,在我幼小的心田裏投下了那一層淺灰色的暗影。那種滋味實在不好受,到現在都無法徹底忘卻。」林文月父母都是台灣人。台灣在近代史上的流離命運深深烙印在她的生命歷程之中。外祖父連雅堂外國保種、捍衛文化的操守和精神更給了她潛移默化的影響。林文月在抗戰期間出生於上海,從小上日文小學,一直到抗戰勝利才接觸到國語教育,第一次國文考試只得了30分,給她造成極大刺激,此後便對中文格外用功,從中文系學生到中文系教授,終成一代文學名家。

《擬古》,林文月著,文化藝術出版社。
《京都一年》,林文月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林文月的譯作《源氏物語》廣受讀者喜愛。

「擬古」的文學探險

林文月的散文內容廣博,「擬古」系列別具一格,尤為值得關注。「擬古」在中國詩歌創作中源遠流長。文學史家王瑶將「擬古」比作「臨帖」,可謂得其真義。在賡續中更新、在傳承中創造,本是中國文化發展的內在規律,也是文脈延綿數千年的奧秘所在。臨帖是向前人的學習、致敬,也是創造,擬古亦然。不過,前人擬古多限於詩,林文月則將其運用於散文。她在散文集《擬古》「自序」中說,「我所取擬的目標,是已作古的作家風範;而且就自己的閱讀經驗言之,也不必單取中文,是以我的散文擬古,可以包括古今中外,在比較廣大的時空中選擇對象。至於摹擬的態度,則是採取比較自由的方式,無意於呆滯刻板的『擬之以為式』一途」。

從這個意義上說,《擬古》這部散文集是一個實驗文本,是一次文學探險,也是當代中國散文創作中的重要收穫。書中共收入十四篇文章,所擬之對象中,屬於中國文學史的有《東坡志林》《傅雷家書》等,來自異域的則有《枕草子》《漂鳥集》和《My Life at Fort Ross》。這讓她的寫作有了一種獨特開闊的境界。比如,《平泉伽藍記》和《羅斯堡教堂》以《洛陽伽藍記》為摹擬典範,寫的卻是日本和美國的宗教建築及其文化內涵;《江灣路憶往》和《呼蘭河傳》一樣寫到了童年經歷以及與祖父的感情,卻因時空差異而多了一份民族情感。再如,《傷逝》懷念臺靜農先生,沉靜的文字記下了點滴往事,擬的是臺靜農緬懷張大千的《龍坡雜文·傷逝》,兩文筆調氣質相似,細品起來,情感抒發之濃淡疏密又有細微差別。這大概便是林文月說的「所謂創新,是指古人已用之意,謝而去之,古人未述之旨,開而用之」。《擬古》一書還把被擬之原文摘錄附後,使讀者可以在合併閱讀中更直觀感受林文月的創作史與其閱讀史的內在關聯,體悟活潑流動的文學精神,獲得雙倍的快樂。

林文月(左)與臺靜農夫婦。

以中國文學與世界談心

林文月訪學京都時,擔任她指導教授的平岡武夫曾這樣描寫白居易:「與白居易交談,是愉快的。白居易謹慎地述說日日的生活,及周圍的人。其生活是閒適的,其語言是平易的。有人批評此為平俗;但是,沒有苦惱的行徑,不會展開閒適的境界,達到平易的語言,也是最不容易的。」如果把閱讀視為與作者的交流,我以為,這段話同樣可用於林文月。

余光中曾說,林文月以「一支敏感而溫柔的筆,與事態人情、風景況物,做不倦的傾心交談」。誠哉斯言。林文月就是這樣一個以中國文學與世界談心的人。正因如此,她的散文選材廣泛而切近,文字從容不迫、不起波瀾。比如,散文集《寫我的書》記錄了她「面對一本書的無端轉折心情」。作為學者,書無疑是通往世界最重要的橋樑。林文月說,「面對自己書房裏的桌子,被眾書環繞」,是自己最自然安適的時刻。在這些以書為題的文章中,她所寫的不限於書的內容和讀書感悟,更是書的本身,以及涉及那一本書的個人記憶與懷念。「與書重逢的喜悅,遂漸漸沉澱,迷惘感傷之情,不由自生」。於是,在這些從《莊子》到《源氏物語》,從《文學雜誌合訂本》到《陳獨秀自傳稿》的文字中,我們讀到了連橫的深沉故國之情,讀到了林文月與日本文學的因緣,讀到了臺靜農與陳獨秀的情誼,也讀到了昔日台大校園內的文壇芳華。

讀完這些以書為主題的文章,不妨再讀一讀她記述師友的《龍坡丈室憶往》《回首迢遞》《兩代友情》《記一張黑白照片》,記錄行旅的《京都一年》《路易湖以南》《窗外》《秋陽似酒風已寒》等,以及記錄飲食的《飲膳札記》,等等。此時,你便能清晰看到林文月傾其一生與之交談的那個世界,看到在她的筆下中國文學所達到的寬度與深度。望「月」賞文,感受中國文化帶給世界的溫潤與滋養。

林文月小檔案

作家、學者、翻譯家。曾翻譯多部日本古典文學作品,包括《源氏物語》、《和泉式部日記》和《枕草子》等。

重要著作有論文《謝靈運及其詩》《唐代文化對日本平安文壇的影響》等;散文《京都一年》《讀中文系的人》《遙遠》《午后書房》《飲膳札記》等。

其散文集《遙遠》獲第五屆中興文藝獎散文項獎、《午后書房》獲第九屆時報文學獎散文推薦獎、《飲膳札記》獲第三屆台北文學獎。

(來源:大公報B1:副刊 2023/06/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