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滬港人 | 金佐寧:上海灘上探求傳統藝術的「崑蟲」

在上海十多年,金佐寧已經成長為一個文化學者。(記者張帆攝)

(大公文匯網記者 張帆)金佐寧是一個很難在短時間內準確定義的人。在香港中文大學音樂系讀書時,她已經是一名出色的鋼琴演奏者。之後,她遠赴美國攻讀音樂人類學(港台稱「民族音樂學」)。她接觸並愛上崑曲的時間則更早。來上海這十年間,她又繼續着突破和跨越,從崑曲鑼鼓的研究與傳播者,到跨入當代藝術領域,直至如今成為一名獨立策展人和藝術家。

但是,當面聆聽她娓娓道來這些年的所思所想所做,又一下子豁然開朗。原來,在上海這些年,她已慢慢成長為一個堅定的文化學者。為傳統文化「鼓與呼」,是她不變的熱愛和追求。

忠於理想「捨近求遠」

2022年的疫情並沒有困住金佐寧。春天,她從400多個候選人中脫穎而出,入選首屆德英策展學者,德英基金會是一個支持中國和國際當代藝術的公益機構。這個為期18個月的文化項目,要求學者們圍繞「當下中國的展覽製作及藝術機構環境」主題開展研究,並最終提交論文報告。於是,各項討論、策劃、藝術、參觀、研究旅行等充實着她的生活。

從事當代藝術並非金佐寧來滬的初衷。但是,不輕易滿足現狀,喜愛「捨近求遠」,一直是她人生的主旋律。4歲開始學習鋼琴,至考入香港中文大學,她已經有豐富的演出和教學經驗。但她不想在23歲就一眼望穿往後數十年的生活。「百年之後,能為這個社會留下些什麼?我希望利用我掌握的音樂知識,從另外一個方向去貢獻、回饋社會。」

2006年高考後的暑假,她在江南遊玩,第一次偶遇崑曲,相逢恨晚。由此,已經在西方音樂領域有一定造詣的她,將學業和人生「回歸」本土。本科時開始研究清代宮廷音樂及傳統戲曲。畢業後又遠赴美國攻讀一個跨學科專業——音樂人類學。但研究越深越激起她對「故土」的嚮往——若不回到文化孕育的土壤,若不讓研究對象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所謂的研究亦只是紙上談兵。所以,完成學業後她就毫不猶豫從美國直飛上海。

談起當初的「瘋狂」,金佐寧的笑容裏洋溢着自信:「我覺得任何的選擇只要忠於自己的感覺就好,所以just go ahead。」好在,香港的家人和朋友,對她的「叛逆」早就習以為常,並給與精神上的全力支持。個性獨立的她亦不曾對到異鄉謀生感到恐懼,連房子的裝修也是自己搞定。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她眼中的上海是一個不斷進步的城市,包容性也強。所以,是那麼的自然,這裏成為她走出校門後的首選落腳地。

參與當代藝術研究策展是金佐寧近年來的「主業」,這是她與朋友們在一起探討展覽細節(受訪者提供)

鑼鼓尋根「先聽後看」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這是《牡丹亭》中的名句,亦如金佐寧熱愛崑曲和傳統文化的真實寫照。自傾心那一刻起,她就自覺肩負起研究、守護、傳承、傳播的使命。在專業院校學習後,有了學術理論的支撐,更讓她比一般的「崑蟲」(內地對於崑曲愛好者的昵稱)走得更遠,鑽得更深。

「你聽見了嗎?」這是金佐寧在講課和撰寫學術論文時,常常發出的「靈魂拷問」,「聲音」正是她的主攻方向,源於多年對崑曲鑼鼓的研究。她說,雖然進大學時就聽崑曲,但耳朵還沒有真正打開,直到本科快畢業時被導師「點醒」。「他常常跟我說,鑼鼓絕不只是一種純粹的敲擊伴奏,提醒我要打開這方面的研究。」這指引着她之後有意識地去聆聽和觀察。「原來一場戲沒有鑼鼓真的會散!」

「聽懂鑼鼓方懂看戲。」金佐寧解釋道,「一桌二椅」這種中國特色的戲曲舞台設置流傳千百年,即便沒有現代化的聲光展示手段,觀眾的體驗感並不遜於時下流行的3D世界。沉浸其中,還能很好理解戲裏的人物和精神內核。關鍵都是靠「聽」。中國戲曲與西方戲劇一個重要區別,就在於鑼鼓與演員間並非從屬關係。「多多乙,台大台,台大台,台大台大台台台台,台大,令令台,令令台,大-台……」這些由無名的鑼鼓師在實踐中記錄和編撰的鑼鼓經,可以表現千軍萬馬、電閃雷鳴、夜半私語,乃至人物的內心活動。戲裏戲外,這鑼鼓聲還像是先人留給我們的文化密碼,和寫意山水一樣,蘊藏着無限的智慧和哲理。所以,「欣賞崑曲乃至其他傳統戲曲劇種時,我們並不僅僅在『看戲』,而是在『聽戲』。聽的也不應只限於演員的唱與念,更有鑼鼓如何利用結構性的『聽覺敘事』塑造戲曲的表演框架。如此,我們對故事、對傳統戲曲才能看得全、見得真。」

扎根內地廣結知音

「現代人會不會覺得鑼鼓聲太吵?」金佐寧對於記者的發問並不驚訝。這確實是她的擔憂之一。她說,崑曲自2001年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後,一直在國內外備受支持。但普通觀眾愛崑曲,往往容易先被演員的妝扮、服飾,以及近年來興起的實景舞台或園林景觀吸引。即便是進入現代化的劇場演出,鑼鼓和其他樂器的樂師基本都如西方歌劇般被置於看不見的地方。鑼鼓位置與真正作用的不匹配,從長遠來看,會讓文化傳承面臨走樣的尷尬。

因此,金佐寧來到上海之後,也願意藉助各種場合,推動戲曲鑼鼓的研究和傳播。她特別感謝上海在文化上的「海納百川」給與她更充裕的資源和更廣闊的舞台。她與很多上海的藝術家成為好朋友,疫情前還多次自費跟隨上海崑劇團出國,在異國的文化語境中觀察傳統戲曲是如何被演繹和理解。更加令她振奮的是,自己並非「獨奏者」。以國家一級鼓師、上崑樂隊隊長林峰為代表的一班兢兢業業、甘居幕後的鑼鼓樂師們,並沒有因「視覺先決」生活模式的廣泛流行「失聰」。在盡職完成演出之餘,大家還有一個共識,就是文化傳承不能囿於故紙堆,而更應該走出深閨,邀請大眾廣泛參與。於是,自然而然的,金佐寧又進入公共教育和藝術創作領域開設專業講座。通過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方式,幫助聽眾更全面了解崑曲這一整體藝術。「希望學術研究不只限於學者的自娛自樂,還可以為大眾對事物的理解提供多種視角和選擇的可能性。」

在上海和內地工作,也讓她交到了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受訪者提供)

循「聲」問道再譜新曲

一頭扎進中華傳統文化裏再也無法自拔,金佐寧還在不斷變奏出更多新的樂章。2021年,金佐寧在蘇州寒山美術館推出自己作為當代藝術家的首秀,裝置作品《歸》("F"to Bill )以她熟悉的鑼鼓為主角,提示人們正視被嚴重削弱的聽覺文化是如何為傳統的聲音埋下消散的危機。與此同時,她作為策展人也頻頻參與了很多內地藝術機構展覽。如策劃並主持上海雙年展合作項目《聲聲相惜:印度古典聲樂與崑曲工作坊》及《薩特赫·薩特赫:印度斯坦音樂演出與交流》,在北京OCAT研究中心推出研究型方案展覽《碎鏡的流動:界限感知中重寫「現代性」》,在太原作為助理策展人,參與「原音:太原的地方聲音」藝術項目,直至如今的德英基金策展學者。

無論是藝術創作還是策展,金佐寧仍然多圍繞着「聽」展開。她說,一方面是希冀喚醒更多人的「聽覺」,讓大家學會用耳朵來感知傳統文化的當代性。另一方面,誕生於西方的當代藝術,對於各種表達形式都持相對開放態度,「聲音」也不例外。她正嘗試着通過自己的作品和研究,讓當代藝術有更多「中國聲音」。「希望讓大家去重新思考一下,什麼才是屬於我們中國的當代藝術,也希望公眾改變對藝術的認知。藝術,可以自然流淌在每個普通觀眾手上。」

聆聽滬港感知歡樂

能在最古老的崑曲與最摩登的當代藝術之間無障礙穿梭,金佐寧認為,這都是因為身在上海。她說,對於這裏的嚮往源自幼時看過的經典劇集《上海灘》,隨着多次遊學和結交上海朋友,她還逐漸認識到,上海不僅有可閱讀的老建築,還能看到藝術發展的最新方向。她還正考慮通過手機滬港各具特色的聲音來策劃一個展覽。內地的藝術家來做「香港聲音」,「上海聲音」則交給香港藝術家。「這樣也能看到內地藝術家視角下的香港和香港藝術家眼中的內地,會更有意思。」

「滬漂」多年的金佐寧,現在和普通上海女性沒什麼差別,搭地鐵出行,生活採購多靠手機,還會多個平台比價。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曾經被認為會成為主業的鋼琴,如今已「淪為」副業。她笑着介紹,現在基本以教授鋼琴為主要生活來源,教學只是為讓自己在沒有經濟壓力的前提下,保持那份從容和純粹繼續推進研究和策展的「主業」。

金佐寧(左)埋首古地圖,探尋先人留下的文化密碼(受訪者提供)

事實上,連行外人都能看出來,比起駕輕就熟、收入豐厚的「副業」,「主業」更為艱辛,她這樣的樂觀源頭何來?記者突發奇想拋出臨別最後一問:「從小苦練鋼琴,是不是受到過某些音樂家的激勵,比如貝多芬?」她的回答「是也不是」。她說,一路走來並沒有要「扼住命運咽喉」的沉重。對她影響最大的應該是莫扎特。「很有趣,我們都是水瓶座,以前彈的最多也是他的作品。我始終認為,像他那樣保持開放的視野,輕鬆看待世界是很必要的。」這不禁讓人想起莫扎特的那句名言:「我心中的歡樂不是我自己的,我把歡樂註進音樂,為的是讓全世界感到歡樂。」

誠如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