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手藝人的與守變(一)|「時代在變 我只想修好每一個雀籠」

編者按

是否有些事物注定會消失?今年,百年老字號蓮香樓執笠,霓虹閃耀逾40年的「冠南華」招牌也成為歷史……香港傳統手工藝也與消失的老字號一般,愈見稀貴。然而也有一批手工藝人,依然選擇堅守,他們相信經過雙手打造的工藝,是香港文化的一部分。大公報記者走訪雀籠師傅陳樂財、花紐師傅浦明華、霓虹燈製造師劉浩輝,從他們的故事,且看各自的「守」與「變」。

今年8月,屹立香港百年的蓮香樓正式結業,此前店內懸掛的雀籠裝飾,述說着過往時代人們對於養雀的熱忱。論及養雀,就不能不說到製作雀籠的手藝人。位於太子園圃街一隅的財記漆籠修理店,店主人陳樂財是本地碩果僅存的手造雀籠師傅,造雀籠、修雀籠達60年之久,但時至今日也已經不再造籠、只負責修理,「我快80歲了,每日都堅持擺檔,為的是能夠好好維護、留住前人的手藝。」陳樂財坦言,手造雀籠工藝離今人生活已漸行漸遠。

陳樂財一絲不苟維修雀籠。

(大公報記者 劉毅)一個午後,大公報記者走訪鳥鳴陣陣的園圃街,還未到財記漆籠修理店。一位約莫50歲左右的路人,已能清晰告知陳樂財的詳細地址。待見得其人其店,舖面雖不過百呎,卻掛滿各式各樣的雀籠。記者報上名來,師傅手上活不停,正忙於修理一個雀籠,一遍遍為一個陳舊的雀籠刷着油漆,「你別看它只是小小一個雀籠,內裏卻大有乾坤嘞。」陳樂財向記者說道:「但現在愈來愈少人買手造雀籠了。」

或許在他人眼中,養雀是貴公子的愛好,雀籠也只是一種承載物。但在陳樂財眼中,手造雀籠充滿工藝美學,「我13歲開始學做雀籠,當時正值上世紀50年代,不少人去學做其他更為實用的木工工藝,但我偏偏喜歡手工藝,雀籠能體現能工巧匠的智慧,造籠就是打造藝術品,所以選擇職業方向時,毋須做他想,就是它了。」

入行時─「玩雀」盛行

陳樂財入行之時,恰逢香港「玩雀」文化蓬勃發展,「當時,茶客會在去茶樓飲茶時帶上一籠一雀,彼此之間交流養雀經,炫耀自己的雀鳥如何『優秀』。後來,工薪階層也會在公餘時間,養雀以培養生活情趣。」

人常說一念三千,陳樂財憑藉當初的學藝想法,投身手造雀籠,一做就是60餘年。如今雖然有些耳背,但手上功夫卻絲毫不含糊,「咩雀配咩籠。」陳樂財闡釋,想要打造一個好的雀籠,需要考慮到雀鳥的體型和習性,如此一番思量,才能為雀鳥提供合適的居住環境。

事實上,雀籠製作過程複雜,「不僅要手中有竹,也要心中有數。」陳樂財如此闡釋手作過程:「從竹的選料、配件製作、雕刻及上漆等工序,每一步都需要用心思考。單單是造籠前,為防止鳥籠做得左右不對稱、長短不一,削減造籠用的竹篾已經要花費相當功力;其後,再將竹子用煤油燈加溫,以形成適合造籠的弧度,之後再逐條穿過雀籠底部籠圈上的小洞。最後,籠底以及籠腳的花紋,還需要請專人來雕刻。往往,一個月能做出兩、三個鳥籠。」

所謂慢工出細活,製作鳥籠除了需要一定的藝術天分,也要眼明手定,「人手打造鳥籠,製作時間長,年輕人斷然不會為此下功夫。當然沒有人願意入行學習。不僅如此,現在養雀之人也愈見稀少,製作雀籠能賺到什麼錢?無非是吃力不討好。」陳樂財無奈道。

千禧年後──「聞雀色變」

緣何至此?千禧年後香港的禽流感,導致市民「聞雀色變」,餐飲場所禁止帶雀籠入內,雀鳥更無法搭乘交通工具。「無解,市民不能帶着籠中雀搭乘交通工具,便也去不了茶樓交流經驗。」陳樂財續指出:「等到了什麼時候,養雀人也可以正常搭車、出行,養雀人自然會增加。」

然而,本地的手造雀籠業還能等到嗎?陳樂財雖是造籠的老行尊,但形勢比人強,陳樂財也不得不轉去維修雀籠,「如今的養雀人對雀籠並沒有太高要求,是否手作、是否做工精美,已經不是重要問題,再加上手造一個雀籠,費時費事,以我現在年紀和精力而言,只是維修雀籠,很多時候,一個工序,就已經需要一整個下午的時間。」

2013年列入非遺

雀籠製作技藝於2013年被列入香港非物質文化遺產清單,但目前也只有陳樂財製作經營的財記漆籠修理尚在營業,默默維修雀籠。至於何處找尋能夠手造雀籠的手工師傅?陳樂財嘆道:「恐怕是要到內地去搵下了。」被問到若香港之後沒人懂得造雀籠,他會不會覺得好可惜?「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時代在變化,養雀人少了,想要造籠者更是寥寥無幾。人們的喜好不同,就會有事物被淘汰。」

如今,陳樂財雖已近耄耋之年,依然堅持每天出檔,間中休息,早上10點開始營業,傍晚收工。記者採訪結束時,他不僅結束了話當年,手中的鳥籠也成功翻新,一層閃亮亮的生漆遮蓋了原本滄桑的劃痕,「我不會去想很久的事,也不會去思考這門手藝如何繼續傳承,只想認真修好每一個雀籠,保護前人造籠的心血。」

「我現在只想認真修好每一個雀籠,以此留住前人造籠的手藝。至於日後香港是否還有人懂得手作雀籠,已經不是我所能關心的事。」

女承父業|「足秤」才對得住別人

雀籠師傅陳樂財後繼無人傳承手藝,「利和秤號」的事頭婆何太,耄耋之年,也面臨同樣的處境。店內售賣的傳統秤,已經跟不上現代社會的腳步,淘汰好似一件必然的事。何太接受大公報記者採訪時表示:「現在在香港做這一行搵唔到食,又辛苦,莫說其他年輕人,就連我的子女也無人肯接手。而今已經不是賣木桿秤就可維生的時代了。」

「利和秤號」位於今年宣布活化的油麻地果欄旁橫街,是一間已有90年歷史的木桿秤店。而今,油麻地舊區即將展開重建,果欄擬活化,何太為秤店選擇了文明里休憩花園旁的新址,「我提前在這邊坐一坐,讓街坊習慣一下。」

何太與「利和秤號」。

上世紀30年代,何太父親黃源璋自廣州學成歸來,成為做秤師。17歲就在油麻地上海街一間藥材舖的外牆「自立門戶」,身為人女的何太也是少年時就開始學做小秤,於上世紀70年代女承父業,正式接手秤店。

何太一邊看顧着店舖,一邊回應記者問題。她坦言,上世紀50年代是秤店的黃金期,「當時個個都要買秤:賣魚的來買魚秤,街市攤主來買肉秤,藥材舖來買藥秤……」然而待到上世紀70年代後,市面上的度量工具不斷推陳出新,出現了彈簧磅、指針磅、電子磅等。

訪問間,有顧客前來店舖為其做中醫師的母親買秤,何太反覆強調足秤,「秤是『足秤』,才能對得住別人,也對得住自己。」

日漸式微|「玩雀」與茶樓相伴相生

上世紀50年代,香港流行「玩雀」文化,不論是上了年紀的大叔,抑或是公餘時間,追求一種愛好的年輕人,都會提着鳥籠周圍去。

「當時,玩雀人會連籠帶雀帶着牠們出街,茶樓是一個好去處。人們會在雀籠外面蓋一層藍布,在茶樓一邊飲茶,一邊交流養雀經,場面好不熱鬧。」香港歷史博物館名譽顧問鄭寶鴻表示,在一段時期內,香港的「玩雀」文化與茶樓是相伴相生的關係。

今時今日,養雀人依然常去公園「遛雀」。

然而,伴隨禽流感的殺到,香港「玩雀」文化日趨沒落,茶樓飲茶、交流養雀經,也成了一種活在記憶中的民眾生活習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今人看到養雀,會想到禽流感。倘若一個玩雀人好似過去帶着雀鳥出街,甚至是上茶樓飲茶,大家會感到驚。」

鄭寶鴻更感慨道:「原本茶樓曾呈現過如同出籠雀一般的熱鬧場面,如今縱然有的茶樓還掛着雀籠,卻也是假的裝飾。」

記者曾於周末去本地的公園散步,看到時下的養雀人,以中老年人為主,公園成了他們「玩雀」新天地。但一位屋企曾養過雀鳥的年輕人告訴記者:「我小的時候,家中養過彩鳳。不過現在增添了很多環保意識,雀鳥就應該在自然界中自由飛翔。」

記者手記

陳樂財堅守的手造雀籠技藝、「利和秤號」售賣的傳統木桿秤製作技藝,是一代香港人的集體回憶,但已無法適應現代社會的發展節奏。即便堅守,也很難找到與今人生活相接軌的方式,最終難逃被淘汰的結局,或許只能成為博物館的某一件展品。

(來源:大公報B1:副刊 2022/1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