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契闊•手作傳情 1| 紙紮師許嘉雄:願做疫情下「逆行者」
(大公報記者 劉 毅<文、圖>)「我在紙紮行業看到了人間百態。」已過不惑之年的香港紮作師傅許嘉雄守住人人都覺得無前途的夕陽行業,識做獅頭、花炮、花燈和白事紙紮,一做就是三十年。香港第五波疫情來勢洶洶,他帶領父親和徒弟仔,為滿足殯儀館的紙紮需求,時常通宵趕工,過程中目睹人間悲苦,於承接紮作任務時,力求將那些紙相機、紙遊艇做得逼真細緻,「因為這些被燒給離世家人的紙紮,其背後承載的是一份希望和安慰。」
疫情下添幾多亡魂。早前因貨櫃車司機通關難題,往日依賴內地供應紙紮的香港殯儀館面臨斷供,就將眼光投放在了本地,遂找到許嘉雄的「雄獅樓」,向他們下達訂單需求。許嘉雄表示,如今香港紙紮師傅常年面對短缺困境,疫下尋找此類人才並非易事:「本地真正識做的師傅也不過寥寥幾位,我們這邊一共也就我,以及我父親、母親、女兒,還有一個學徒,總共五人。今次一共趕做了二十八至三十套喪葬紙紮,每套有二十六件之多。」
大公報記者訪問當日,許嘉雄正在忙着整理紮作用的竹篾子,他直言:「從二○一九年至今,香港歷經『修例風波』和多波疫情,令到香港取消了不少大型活動,這些都對我們造成了巨大的衝擊,以往的舞獅、盂蘭節花牌、維園花燈,皆沒了用武之地。」
試過一天就睡兩三個鐘
而今,更令他感到痛心的是,第五波疫情下,部分家庭永失所愛,令他感到人生無常,從而更珍惜眼前。哪怕是身處逆境,他也能更堅定地發揚獅子山精神,「只要我還能夠繼續做下去,就會努力捱過去,相信一切都會過去。」許嘉雄表示。
困境終會過去,為應對香港紙紮供應難題,許嘉雄願做疫情下的「逆行者」,秉承「幫到人就是好事」,時常要開通宵車,「我們幾個人有時候輪番休息,我試過一直開工到早上五點,一天就睡兩三個鐘頭。有時候,也需要很短時間內趕製出來,比如曾於某日下午三點接獲一個殯儀館訂單,四點就要交貨,紙紮上的漿糊都來不及乾,就要裝車運送。」
追求「假可亂真」的效果
中國社會講究事死如事生,喪禮所用紙紮除了傳統的「麻雀枱椅」、「金銀橋」、「花園洋房」之外,訂購的顧客也會根據至親生前的喜好,訂購一些他們生前喜愛之物的紙紮品。「紙紮反映的是世人的心意。」許嘉雄向記者展示他做的一款模擬真相機的紮作照片時說:「訂購這個紙相機的客人,其父生前喜愛攝影,更有一部機不離手的相機,為了讓父親在另一個世界也能盡興影相,他就給我看了相機照片。」記者觀其成品圖,紙紮相機與真相機擺在一處,足可以假亂真。
死者已矣,他們帶着生者的愛和希望而去,是世間最痛之事。從業期間,許嘉雄遇到過形形色色的傷心人,令他愈來愈覺得,一定要追求「假可亂真」的紮作效果,「我覺得他們燒掉的不是簡簡單單的一樣東西,更多的是他們對這個人的一份愛和眷戀。所以製作過程中我會力求真實。很多人都會問我們,是否真的存在另一個世界,家人是否真的可以收到我們燒的物件?其實最緊要的是,令生者心靈上得以慰藉。」
很多人都說,香港紙紮業行將凋零,但他卻從中品味到人世冷暖,譬如今次疫情下,有一位客人找到許嘉雄,其年輕的妹妹被新冠病毒奪去了生命,疫情關係無法瞻仰逝者儀容,客人更添心痛。故而,雖然家貧,但仍想依據妹妹生前使用的輪椅,請許嘉雄做出一件紙紮品:「客人一直很糾結,考慮是否需要借錢做紙紮,我就跟對方講,最重要的是一份心意,燒照片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許嘉雄道。
許嘉雄續補充,通過製作喪葬紙紮,不僅可以感受到有錢人和窮苦人家的不同,還「男女有別」:「如果家中去了的人是男性,妻子和女兒都會心疼他生前為家庭的付出,想給爸爸做多些,讓他在另一個世界不至於辛苦;但換作是女性離開,通常丈夫則會從現實出發,不會要求做很多,因為他們會覺得家人不是真的可以用到,做得多是一種浪費。」
與許嘉雄訪談間,他的學徒莊義量已經完成了紙紮的第一個步驟──紮作。都說年輕人不願入行,但他自從十四歲跟隨許嘉雄當學徒,如今已歷十四個寒暑。擅做紅事用紙紮的他,疫情下轉做白事紙紮,深感人生無常:「我是團隊一分子,能幫多少就做多少。疫下人實苦,這段時間我也了解了殯儀業情形,更體會凡事不能太過執著。也希望疫情可以遠離香港。」
父子堅守陣地不言棄
「太難了,太難了……」一路目睹兒子許嘉雄從跟人做學徒,到如今自己也收了徒弟,父親許祥進體會良多,專訪當日,他一疊聲形容行業發展不易,談話間一直專注做紙紮第二個步驟──撲紙的他,退休後才開始跟兒子學做紙紮,助力兒子事業。談及人世間的死生契闊,他認為雖然難免生老病死,但疫情改變了太多人與事,太多大型慶典因限人流聚集而處於停滯狀態,原本就艱難的本地紙紮業更面臨前所未有的衝擊,但一把年紀的歲數、疫下連續趕工一個月的經歷,讓他明白了「活在當下,珍惜時光」的重要性。
許父為教育兒子成才,不惜為其打本做紙紮,疫情下父子堅守陣地不言棄,不僅溫暖了父子親情,更令許嘉雄明白繼續在香港做紙紮的意義,因為當中涵蓋人間情感,亦有社會變遷的印記:「比如以前年代,客人訂購的喪葬紙紮多為金山銀山,如今卻多了更多緊隨時代腳步的『私人訂製』。」
歷經起伏 創立「雄獅樓」 深耕數十載
「其實海外,也有紙紮需求。」許嘉雄說。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內地紙紮市場尚未開放,世界各地訂購紙紮的客人都會來香港選購他們需要的產品,「當時是真的能賺到錢,好到什麼程度?這一行有工會的存在。」
歲月流逝,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香港紙紮經營逐漸不景氣,彼時愈來愈少人入行,許嘉雄卻堅定地入了行,並於十一歲紮出人生第一個獅頭:「我成長於武館家庭,小時候就很喜歡舞獅子,所以當時成功紮出獅頭,真是非常開心。」一個興趣,成就了許嘉雄的紮作人生路,上世紀九十年代,他於西環開始做學徒工,深耕十餘年,隨後自立門戶,創立「雄獅樓」。
一路前行,一路荊棘,香港紙紮業大環境不景氣,許嘉雄也曾因生意的不如意而陷入人生低谷:「當時家庭和生計甚至都出了問題。但我也沒想過去轉做他行,總想撐一撐就會好起來,遇事就想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有危亦有機
「社會上起初看不起我們,認為我們是『紙紮佬』。這幾年因為香港非遺辦的不懈推動,加上互聯網的助力,我們也多了同本地其他裝置藝術家的跨界合作,愈來愈多人稱我們是藝術家。」許嘉雄及「雄獅樓」在好光景時,常會承辦一些類似盂蘭節法會活動的紙紮工作,以及維園燈會的花燈布置。
機會是給有準備的人。經歷香港紙紮業浮沉,許嘉雄帶領的「雄獅樓」可做全科紮作──大士王、花炮、舞獅、花燈、白事紙紮等,也正因為此,今次的疫情雖有一定衝擊,卻成了有危亦有機,反而多了不少白事訂單。
香港紙紮已被列入香港非物質文化遺產清單,亦面臨缺乏傳承人等難題。在許嘉雄看來,「如果持短視眼光入行,記掛前途如何,就不要入行。縱使發展困難,但傳承精神總要有銘記。」
幸運的是,許嘉雄有了年輕的徒弟,即是現年二十八歲的莊義量。回首往昔,入行之時,莊義量是因為不服同門師兄弟所做紙紮好過自己,旋即就鉚足一股勁,迎頭趕上,也漸漸地開始深扎行業:「我知道現在入行年輕人不多,所以始終抱着傳承之心,因為這門手工藝,總要有人接手。」
「大金龍」揚威澳洲
從業多年,最令許嘉雄難忘時刻,莫過於為澳洲金龍博物館製作香港紮作大金龍,令外國人也能欣賞到香港人的手工藝。
二○一九年,澳洲金龍博物館代表來到許嘉雄的「雄獅樓」提出要定做一條大金龍,「這間博物館有五十年更換一次金龍的習慣,今次他們找到了我。」許嘉雄說。
整條金龍共有五十節龍身,總長超過一百二十米,包括七千塊鱗片,龍身按照博物館傳統樣式來做,龍頭由許嘉雄自由發揮。「金龍龍身全部由手工完成,需將紙張、棉花、貼布、銅鏡片和銅圈穿縫而成,然而接手之後,才發現不僅材料不易搵,且每個人一天只能做一塊鱗片。」過程雖然曲折,但想到海外展出的意義,許嘉雄還是欣然製作。
足見,外國人對代表香港傳統文化的紮作珍而視之,亦有一定的市場需求,也難怪許嘉雄如今正在趕做一批準備運往美國的獅頭訂單。
(來源:大公報A19:副刊 2022/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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