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之女萬方新作《你和我》 追憶家族往事

(大公報記者 張帥)今年九月二十四日,中國現代戲劇泰斗曹禺迎來誕辰一百一十周年。曹禺女兒、作家萬方新作《你和我》日前出版面世。「風雨一生難得過,雷電齊來一閃無。」萬方在新書扉頁寫下父親曾寫在自己本子上的這句詩,它既是父母一生命運的註腳,也讓讀者想起曹禺那句著名的戲劇觀:只有看見了萬相人生的人,才能在舞台上得到千變萬化的永生。

萬方(右一)和妹妹與父母合影

《你和我》原是獻給母親的書,卻無法迴避父親的巨大光環,書中涉及情書裏的父母愛情、家書裏的父女深情,父親與摯友巴金一生的友誼,亦有曹禺四大名劇《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的背後故事。

「你是曹禺,是一個劇作家」

一九二五年,曹禺加入南開新劇團,積極參與各種戲劇活動。曹禺的同學魯韌看過他演出易卜生的劇作《娜拉》(又譯《玩偶之家》),在劇中曹禺不是演丈夫海茂爾,而是演娜拉。曹禺演了很多出色角色,不過,之後單單演出已不能讓他滿足,他想要發出自己的聲音。劇團導演張彭春對曹禺青眼相加,鼓勵他說「你是曹禺,是一個劇作家!」一九三三年,曹禺寫出《雷雨》,那年他二十三歲,是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的一名學生。

萬方說,《雷雨》是她看的第一個話劇,她認為劇中的核心角色繁漪就是作者的化身,果敢陰鷙。她在陪父親參加活動時,有人問劇中角色繁漪有沒有原型?曹禺回答:有,肯定是有,但要說出張家老太太,李家少奶奶,王家小姐,這是沒有什麼用的,講了也是白講。《雷雨》這個名字,如果硬要講,「雷」是轟轟隆隆的巨大聲音,驚醒世人;「雨」是天上而來的洪水,把大地洗刷乾淨。

「沒有比痴迷的人更勇敢」

在話劇《日出》第三幕,在設定的最下等的妓院場景裏,劇中人被剝去了外在皮囊,露出最本真的血肉。萬方稱,沾爸爸的光,她受委約兩次改編了《日出》,但爸爸所有的劇本中《日出》並不是她最喜歡的,它具有強烈的社會批判性,磨刀霍霍,手起刀落,血淋淋地露出那個社會肌體的橫斷面。

值得一提的是,因為要了解寫作對象,曹禺曾被人發現去過妓院,社會上有了謠言說他嫖娼。曹禺曾說:「整個一個暑假,見過許多三等妓女,認真地參訪這些人。人家也奇怪,幹嗎記這些話,我說我是報館記者。」萬方說,雖然她無從經歷這些,但以她現在的看法,爸爸的所作所為並不是勇敢,而是痴迷,一個寫作者對自己要寫的東西的痴迷,而世上沒有比一個痴迷的人更勇敢。

據萬方介紹,寫完《雷雨》《日出》之後,曹禺不想再重複自己,想寫新鮮的東西。《原野》就是在此背景下創作的一個想像的作品:曾經見過的一個滿臉黑得像煤球一樣的人和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土匪重合起來,宣化府(曹禺的爺爺曾任宣化鎮守使)後山上陰森森的黑林子,東嶽廟裏的閻王和牛頭馬面,天津老龍頭車站尖叫的汽笛,鐵軌的震動,小時故事裏的地主和童養媳……這些「淚淚溪流」在筆下匯集成江河,一瀉千里。

而在寫《原野》時,曹禺還首次像寫報紙登章回小說一樣,邊寫邊交稿,有時候整夜整夜地寫,從天黑寫到晨曦。天氣很熱,寫累了就出去到街上,夜晚碰到有賣葡萄汁、甘蔗汁的,就喝上一杯。

「我愛父親,就是愛人性的弱點」

「她人瘦小,圓臉,大眼睛,服飾淡雅,說話聲音委婉動聽,但多半在微笑中靜聆旁人的話語。」曹禺在劇本《北京人》這樣描寫愫方,他說過,這是根據他的愛人方瑞來寫的。曹禺和第一任夫人鄭秀婚後性格不合,萬方的母親方瑞是曹禺的第二任夫人。

萬方告訴大公報記者,在準備寫《你和我》這本回憶錄時,自己心理有障礙,覺得爸爸媽媽當年是婚外情。在後來寫作進行中,回看父親給巴金的信,逐漸理解其中袒露的「一個人活到壯年開始覺得有的路走錯了,少年人的莽撞,糊塗,近視慢慢逐步發現」,但是又「絕不相信走錯了路就轉不回頭,不肯像『家』中的『覺新』那樣,委屈了自己的生機。」

現在文藝界眾所周知的是,曹禺在「文革」中「膽小怕事」,誰都不得罪,劇作家吳祖光就曾說「萬家寶(曹禺本名)的最大毛病就是聽話」。萬方續稱,母親去世時,父親曹禺沒有去太平間作最後告別,「他不願意、不想、也不敢面對。這是一個很鮮明的例子吧?更何況他在政治運動中。」不過,在萬方看來,她愛父親,就是愛人性的弱點。

他想寫「鬥戰勝佛」孫悟空

萬方(左)和著名話劇藝術家濮存昕近日對談,追憶曹禺往事(大公報記者張帥攝)

曹禺有很多年沒再寫劇本,有人用「江郎才盡」形容他。巴金在信中對曹禺說「你有很高的才華,但有一個毛病,怕這怕那,不敢放膽地寫,顧慮太多」,鼓勵曹禺「你要寫,要多寫」。曹禺在信中回覆,自己亦總在想能在最後的幾年中寫出點東西,哪怕是極不像樣子的,也要寫出來。

萬方在《你和我》中透露,爸爸還是對自己抱着希望,想寫東西,寫一齣戲。有陣子家裏各處放着一些本子,本子裏內容紛繁,記下他腦子裏隨時冒出的種種想法,他想寫「鬥戰勝佛」孫悟空。著名話劇藝術家濮存昕的父親蘇民和曹禺是老同事。濮存昕近日在與萬方的對話中也提到,曹禺有一次打電話給蘇民,說自己想寫劇本了,想寫孫悟空,老同事知道後都很興奮。

寫「鬥戰勝佛」,實際上是曹禺有感而發。孫悟空有本領,卻頭戴緊箍咒,最後封為「鬥戰勝佛」,不再想原來的猴身。直到曹禺去世,這部戲都沒能寫成。萬方說,父親當然也掙扎,掙扎就是看能不能還寫出東西,如果寫不出東西,那他就是被打倒了,所以他才那麼痛苦。

與巴金交情深 晚年耳拙鬧笑話

一九三四年,巴金讀到曹禺的《雷雨》深受撼動,在其擔任編委的《文學季刊》破例一期全文刊載了《雷雨》,這部被放在抽屜一年、後來成為「中國話劇現實主義的基石」的劇作,方才為世人所知。在此後長達六十多年的交往中,兩人相互欣賞,彼此幫扶,曹禺曾給巴金寫過一首讚美詩,其中有一句是「文章千古事,巴金是我師」。

曹禺(左)與巴金合影

在萬方看來,父親曹禺一輩子的朋友只有巴金。一九四二年,曹禺來到重慶,在窮得不得了的時候,就跑到巴金家裏又吃又住。巴金也並不富裕,但是手頭寬裕時候就約曹禺下館子去打牙祭。曹禺說過,巴金對朋友永遠是那麼厚道、寬容、友愛,「他永遠是我的大哥,我敬重的兄長」。

晚年時期,曹禺住進北京醫院,巴金住進上海華東醫院,除寫信外,通電話成為他們之間重要的來往方式。萬方提到一通電話時的「笑話」。曹禺與巴金互相問候,越是聽不見聽不清聲音就越大,「你說什麼?咱們幹什麼?……好!好!咱們共吃一個月餅……」電話那頭,圍着巴金的家人被逗得大笑起來,因為巴金其實說的是「咱們共有一個月亮」。巴金用四川口音重複說,曹禺終於聽清,大笑起來。

寫戲無捷徑 須百折不回

萬方回憶,一九八○年代北京電視台拍攝曹禺的專題片,她陪着爸爸回到清華大學。曹禺坐在當年寫作《雷雨》的座位,講到「創作時不知廢了多少稿子」,「寫戲沒有別的路子,更沒有捷徑,必須認認真真地反覆讀劇本,讀各種劇本,國內的國外的,從關漢卿到戲考,到外國的各種流派,象徵主義,未來主義,表現主義,寫實主義,都要讀。」

《冬之旅:萬方劇本精選集》收錄了萬方的四個話劇劇本

父親曹禺是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首任院長,如今萬方也憑藉《空鏡子》、《有一種毒藥》、《冬之旅》等多部精彩劇作成為知名的編劇。萬方說,曹禺最初反對子女走文藝道路,更希望他們從事自然科學。但是,當萬方開始了文學創作,曹禺便轉而支持她。

「不要圖輕省,不要圖快,不怕改,不怕兩遍三遍地改,十幾遍地改。」萬方介紹,爸爸經常給她寫信鼓勵,一定要不怕折磨,「傑克.倫敦的勇氣、志氣與沖天幹勁,百折不回的『牛勁』是大可學習的。你比起他是小毛蟲,你還不知道苦苦修改,還不知道退稿再寫,再改。退了,又寫別的,寫,寫,寫不完地寫,『迷』在寫作裏,那怎麼行?」

《日出》獲大公報首屆文藝獎

曹禺《日出》手稿

一九三六年六月起,曹禺話劇《日出》開始在《文學季刊》連載。一九三六年底和翌年元旦,負責大公報文藝副刊編務工作的蕭乾相繼以整版的篇幅對《日出》進行了「立體化」的「集體批評」,各地文藝界新老作家各抒己見,討論熱烈。一個多月後,大公報又以整版篇幅發表了曹禺的「自剖」文章《我怎樣寫〈日出〉》。一九三七年五月,戲劇《日出》獲大公報首屆文藝獎。

大公報對曹禺等青年作家新作的品評,活躍了當時文壇。在書評中,蕭乾提倡「超捧場、超攻訐」「不阿諛、不中傷」,心平氣和、與人為善的批評,作者與評者都態度誠懇,引起當時讀者的廣泛興趣,也加深了讀者對劇本的理解。

(部分圖片:受訪者提供)